在我做现在的工作之前，我曾经是一个潦倒的滞销书作家。

    后来家里人看着我那样潦倒，长得还不是特别机灵，再这么下去，变成家里负担是一回事，另外一个重要问题是我还影响我哥的婚事：谁愿意嫁给一个还拖着个废物弟弟的男人啊？

    后来我自己想了想，也是，都写了十几年啦，也没写出什么好东西，唯一一本自费印刷的书还耗了家里不少积蓄，知道的人都认定我根本就是个败家子。不能再任性了，于是我也就放弃了那个坚持了不短时间的作家梦。

    我现在的工作呢，名头叫得倒挺大：界头村虎山科技开发试验区管理组组长，汇报对象不是什么官，是我们开发园区里统计外来人口的一位的大姐。至于我这个组长下边的人嘛，一个没有。

    我平时的工作不是特别多，主要登记一下园区进驻企业的名单，检查各厂区的消防准备防范情况，看到消防设备有损坏的情况，或者消防通道摆放杂物之类的情况，就需要记录下来，写成日志，然后交给大姐。第二项工作呢，是登记进来工厂工作的外来人口，记录他们的户口所在地，年龄，婚否，住址等等，类似于一个人口普查员的工作。

    我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于一次事故，去世了。我母亲没有改嫁，守着我们哥俩，这一守就是十几年。我是特别敬重我母亲的，所以当她让我改行的时候，我也不特痛苦，让我作家梦断的，不是母亲。我后来确信是我天分有限。

    我们家除了三口人之外，还有两只黄狗，是一公一母的两只土狗，一只叫做长长，一只叫做久久，是我给起的名字。原先他俩是没有名字的，我母亲要是唤他们，就“狗”那样叫，一叫就两只狗都跑过来。我后来为了给他们一个身份而且让母亲区分他们，就给那只毛很光滑的母狗起名久久，给毛松而且瘦一点的那只起名长长。除了人，狗，之外，我们家还有一只猴子，不过那猴子不是活的，是一尊猴像，供奉在我们家老宅子的门厅旁边。那老宅子是我祖父母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上的一个建筑，原先我们一家子就住那里，一直住到他们去世，我们才从祖宅搬出来，在开发区边上盖了一栋新的房子。那宅子自从他们去世之后，再也不住人了，除了母亲每天晚上上去烧香给祖先，以及逢年过节上去烧香祭祀，这里就没有活动了。

    老宅子倒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南方常见的两层楼砖瓦结构，中间架一大梁，山字形的屋顶：南北比中间低矮。四面主墙，夹着三厢：东两间主人房，中间是厅，西两间主人房，二楼的格局是同样的。一楼住人，二楼做仓库，我小的时候，正对着楼梯口那间房是书房。

    值得一说的，是那只猴子神像。

    一般的神猴或者灵猴像，通常在造型上，大都做成神武灵通的样子，比如说手握金箍棒，怒目圆瞪，驱邪杀妖；还有另外的造型是马上封金猴之类的喜庆形象。

    我们家这个猴像，跟以上任何一种都不沾边。它整体看上去像一只刚要做某一个动作而被突然用定身咒定：它的左手手臂伸出来，手掌是向下放平的，爪子分开，好像要抓住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东西；右手则手腕和手掌向外，爪子也是张开的，像是一个挡开的动作。它身子鞠躬，不，应该是因为害怕而缩起来的卷曲，或者扭曲的缩着。

    更奇怪的是，是它全身带着有弹性的皮毛和柔软的手指头。

    我去过人类博物馆或者什么美术馆参观过，知道什么叫做雕像，不管是泥捏的，木刻的，石头打的，还是各种材料焊接而成的，这些，叫做像；还有一种就是用物体本身做成的，这种叫做标本。可是我没听说我们家出过人类学家，那谁会把一尊猴子标本搬回来，而且还放在供奉祖先的桌子旁边呢？

    那天刚好端午节，母亲吩咐我：由于当天是午日，所以那天正中午一要上去烧香。

    我本来不太想去的，因为老宅子有我所有的童年回忆，但是毕竟荒凉已久，年久失修，看上去很阴森，加上中庭屏风顶层摆的神位众多，给宅子平添了诡异的气息。我总觉得我一直不当运，就是我因为我不够阳刚导致的，不想去老宅子那么阴森的地方，所以推搪了一下，让她支我哥去。母亲就训斥我，说，没出息！你要是不想气死我，你就赶紧上去，要不过了时辰，得罪上面那些写了名字的，你说你以后借口更多了!

    我只好上去了。进去之后赶紧烧了香，哆哆嗦嗦地给酒杯茶杯添茶添酒，又闭着眼睛胡乱鞠了几个躬，就想跑。

    这时候我感觉到那猴子好像动了一下，我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本来想撒腿就跑来着，后来转念一想：这都是自家人，我要是在他们面前吓得跑掉的话，那还真是挺辜负他们的期待的呀。再说了，有他们才有我，我怕他们做什么呢？

    于是，我就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大口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暗示自己缓缓放松呼吸，这才慢慢镇定下来。

    那猴子把我给吸引住了。

    看它的眼睛，瞳孔是两点亮亮的光，乍看还以为是真猴的眼睛呢。眼睛稍微低垂看着厅前那张摆放贡品的八仙桌上摆放的新鲜苹果，那是诚信立佛的母亲摆在那里的：她买了新鲜的水果，就会换掉快烂的水果。我有时候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我总感觉那猴子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眨眼睛。但当我注视它的时候，它的眼睛依然保持着定定地看苹果的方向，一动不动。

    它的手指头可真是柔软，是一只可以乱真的猴子的手感：在皮毛的柔软之中，我触摸到底下的指骨和关节。

    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只真猴子？

    好奇大大地鼓舞了我，占据了我的注意力，当初的恐惧完全不见了。

    因为它跟上面写了名字的有点不一样，跟他们平起平坐的话，好像也不太合适，于是我把它搬到地下，放在八仙桌底下，跟土地公一样的位置，应该谁也不得罪了。

    把那猴像摆好之后，我给它也奠了一杯酒，又等了一会，我才把它抱回去旁边那个桌子上。

    这时候怪事出现了。

    我看见它咂了一下嘴巴。我确信它咂嘴巴：人喝了一口酒心满意足的啧啧声。

    我敢说，换成一个杀气腾腾的阳刚猛男，在一个既阴森又安静的屋子里，听到这么几声啧啧声，也是要吓得拉尿的。于是我猛地把那尊猴像扔在桌上，又想跑。

    但是，一秒钟都不到的功夫，那种在自己家里怕什么的态度又上来了，而且好奇的驱动也有功劳：这难道是一只玩具猴？我动了它身上的电子机关，所以它就动起来了？除了咂嘴巴还会干点别的吗？

    于是我盯着它的眼睛，盯了至少有一分钟，但是它一动不动，不过这时它的眼睛，不是看着苹果，而是看着酒壶了。我给它转了个方向：眼神还是看着那酒壶。我干脆让它转过身去：它什么都不看，只看着它自己前面的墙壁。

    我去摸它身上的机关：因为刚才我是双手穿过它的咯吱窝抱着它的，那所以它的机关应该在咯吱窝底下。

    对，摸咯吱窝。于是我把猴像扳过来，面对着我，然后伸出手指在它咯吱窝底下摸来摸去，又重重地掐了几下窝最深的位置，它还是没动静。

    我把它全身都摸了一遍，它还是毫无被“启动”的迹象。

    我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