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里一旦有了要珍重和保护的人，就会不自觉地想给那个人穿上盔甲，并为他变成一把尖刀。

    现在的宋长尤对于宋梓舟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所以她无法答应父亲的言外之意，虽然还尚且未到可以利用穆之周来撼动宋晚晚及尉氏的地步，但倘若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

    不为别的，只为尉氏从今往后在辱骂凌虐长尤时，想起自己，可以有所忌惮和畏惧。

    时光像是有轮回，哥哥当年欲用功名利禄来牵制母亲护卫她，而现在，她如同那时候的兄长一样，有了想要庇佑的人。

    宋梓舟并没有在给父亲说话的机会，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站在远处的侍女瞧见她离开，快步赶上，跟在身后一并步入烛火不可及的黑暗里。

    中年男人站在昏暗的光亮下，看着女子逐渐消失的背影，低下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变了呢，是有些不一样了……

    在这一刻，宋延年无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魏氏秧之还未离开，清酒也只是个小小的孩童模样。

    他不喜欢那个总是端庄得体一本正经的女人，连带着也不喜欢她诞下的一双儿女，因了这份由心底而滋生出来的厌倦，他很少将心思放在他们娘三儿身上。

    第一次真正注意起长女，是在她蹒跚学步的时候，那一天，他刚刚下早朝，甫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穿着粉嘟嘟襦裙装的小姑娘拉着奶娘的手站在庭院里，瞧见他，稚嫩的小脸上登时堆满了笑容，口齿不清的唤了一句，“爹……”

    那个时候是什么感受呢？

    不是不动容，也不是没有心软，如果不是因为尉氏抱着还未及四个月的二女儿出来相迎，他想，自己应该会控制不住的过去抱一抱她吧。

    而不是轻轻逗弄两句后，便留下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习惯了转身离开，所以两个人的姿态对换之后，宋延年心底不可抑制的生出了些许感慨。

    宋梓舟和烟霞刚刚走出宋府大门时，就看见门外放置着一辆马车，以及马车边上站着的一个少年。

    瞧见她，少年躬了躬身子，道，“舟姨娘，将军特留我护送您回府，上车吧。”

    听见将军两个字的时候，女子不由自主攥紧了袖里的丝帕，她回过头瞧了一眼府门上挂着的烫金牌匾，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坐上了马车。

    第一次从这里离开，去往穆府，是被人罩进麻袋中强行带走的，而唯有这一次，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走出来。

    或许从前，对于父亲和这个所谓的家，她心底里还有一丝丝惦念和恻隐，然而现在，过往的一切都随着赵姨娘的死亡而消散，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宋府延年大人的女儿了。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想着那个人今晚大抵不会过来了，便在烟霞的侍奉下简单散了发，未洗漱就上了床。

    侍女知晓她今日心情不爽利，站在床边担忧的看了一会儿后，走到角落里灭了灯，缓步退了出去。

    黑暗袭来，房门阖上的声音响在耳边，宋梓舟将脸蒙在被子里压低声音哭了起来，她满脑子不自觉想起赵姨娘躺在棺木里的样子，想起长尤一个人跪在长明灯下的背影，任凭软弱这种情绪在漆黑的夜色里肆无忌惮的流露。

    突然，被子的一角被轻轻揭开，有一个人褪掉鞋子钻了进来，紧接着，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紧紧揽入怀抱里。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闻着那个人衣服上熟悉的香味，梗在心头的悲伤越发浓郁了，宋梓舟紧紧攥着被面，咬着牙齿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样的克制和抑止反而使她喉咙里的哽咽声更加明显了。

    觉察出她的隐忍，少年抽出一只手握住她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附在耳边，以一种呢喃的语气轻声道，“哭出来吧，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

    因了这句话，她的情绪再也不受控制，宋梓舟翻转过身子回抱住少年，将脸埋在他雪白色的衣袍里痛哭流涕。

    穆之周微微抬了抬头，将下颌抵在怀中女子的发顶，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凝望着夜色中空无一物的某一处。

    看见她拿着剑气势汹汹的走进宋府庭院，然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义正言辞的痛诉和指责，他觉得既愤怒又心疼，原本想着回到府中后怎么也要好好生一场气，让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丫头知道，任性和胡闹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在书房里一刻也不停地抄写了三遍法华经，慌乱的心仍旧无法平静下来，从丑奴那里得知她回来了，脚步仿佛不听使唤，放下笔径自走向了流光阁，直到将这个女子揽进怀里，那颗一直不停跳动着的心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宋延年虽然懦弱，可是尉氏却是心胸狭窄城府极深，此番当着那么多朝中官员的面，毫不顾忌的搅乱了从五品宗正少卿夫人的寿辰，难免对方不会心生嫉恨。

    他在为她的悲伤难过心疼时，却也恼她为了一个旁人毫不顾忌自身的站出来。

    趴在对方的胸膛上，任凭眼泪尽情宣泄，这一刻，宋梓舟忽然觉得温暖。

    这个世界上不好的事情太多，但是能有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很奢侈和弥足珍贵了。

    哭够了，她将脸埋在穆之周雪白色的衣袍上蹭了蹭，残留的泪渍沾了满襟，意识到对方做了什么，黑暗中，少年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像一只柔软的猫儿。”少年轻轻开口，尾音拖得长长的，语气中尽是不言而喻的温柔。

    想起怀中女子前一刻执剑而怒，回怼尉氏时如同一只凶猛伶俐的老虎，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深了几许。

    见过她低眉顺耳的样子，也见过她仰起头倔强固执的样子，适才发现，原来她还有尖酸刻薄极尽讽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