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得知穆之周去了宋府祠堂祭拜宋清酒，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听说一抬脚竟然将上好梨花木制成的椅子踹翻于地，滚了几个骨碌才停下来。

    白袍少年闻此，扬起唇轻轻笑了起来，转过头看着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个头的瘦削宫人，“陛下还真是喜欢捡软柿子捏，他面前明明搁着翘头案，却非要将气撒在梨花椅上。”

    宫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将手里拿着的拂尘朝前甩了甩，赶走一直振翅的蝴蝶，“翘头案踢一下得多疼，为了个浑侄儿，圣上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穆之周挑了挑眉，佯装愠怒，故意用一种泼皮无赖的语气问道，“未喜，圣上侄儿有些多，你说的究竟是喜欢寻花问柳的羽侯，还是碌碌无为的亦公爷，哦，对了，还有……”

    见对方正准备继续喋喋不休的说下去，未喜赶紧躬了躬身子，举起双手行礼作别，“奴家此番前来本是传达陛下禁令的，但想着反正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浑将军，告退。”

    瞧着少年宫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白袍少年忍俊不禁，站在他身后的侍者也难得的勾起了唇角。

    这一次同帝王来使谈话，一个未主动提起宋清酒牌位的事，一个也没有开口问询。

    宋长尤离开之后，宋梓舟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脑海中不停回想着方才听到的所有话。

    冷漠疏离的是父亲，鲜露慈怜的是父亲，对于兄长的死毫不痛惜的是父亲，深夜留于揽月楼的是父亲，引领哥哥亡灵入祠堂的是父亲，迫使自己与妹妹更换姓名的是父亲，一手将她推至穆之周身边妾氏位置的也是父亲……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父亲，不了解尉氏，甚至连故去的母亲魏秧之都不了解……”

    “阿姐，父亲对你和清酒哥哥终究是不一样的……”

    宋长尤的话回响在耳边，霎时间，宋延年所有的样子充斥于眼前，千千万万的模样最后归为一种，却被掩盖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中。

    “阿姐，从今往后，我要你做一个清醒的人。”

    原本固有的思维突然之间被一双手强势打破，宋梓舟适才发现，原来从前笃定的事情，或许还有一个不一样的真相。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徽娘起身点燃烛火，搁在榻旁的几案上，此时，宋长尤正拿着一颗白子举棋不定。

    徽娘侧眼瞧了瞧，并未瞧出一个所以然来，踌躇少顷，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哥儿，有些东西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你还要引导舟姨娘去获悉那些早已被尘封的往事？”

    宋长尤并没有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仍然投掷在棋盘上，“人只有在清清楚楚的时候，做出的选择才不会让自己后悔。”

    “选择？”徽娘听不明白，疑惑的皱了皱眉头。

    “依照我阿姐现在的处境来看，倘若她想要逃脱尉氏及宋晚晚的压制，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小穆将军当日点名道姓要迎娶的人是宋晚晚，尉氏同父亲鱼目混珠，假使此事被戳穿，后果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阿姐向来最注重情谊，在她决定要不要这么做之前，我有义务让她知道父亲这些年来积攒的感情够不够阿姐帮他将这件事情继续隐瞒下去。”

    徽娘听及此处，心下一惊，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此时更是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欺君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宋府各房妻妾哥儿姐儿以及奴仆侍从皆无一能幸免，旁的不说，罗氏房里最爱粘着尤哥儿的捷时小姐可才八岁，这样小的年纪还没来得及多看看这个世界……”

    说到这里时，徽娘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喉间哽咽之声渐浓。

    宋长尤似乎还未从棋盘中寻获生机，他将手里的白子绕在指尖把玩着，“比起宋府的人命，我更在意的是宋晚晚这个名字对于小穆将军来说究竟有没有实际意义，倘若这个名字不能庇佑阿姐一生无虞，那么付出这个代价……确实有点大……”

    徽娘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舒展，迫不及待的询问道，“那第二条路呢，第二条路又是什么？”

    大约是觉得实在没有更好的位置可以落下手中的白子，他犹豫了一下，将其放置在一颗快要被黑子包围的白子旁边，幽幽开口道，“想要挣脱一个人的压制，就要先拥有压制住那个人的势力，第二条路就是替阿姐找寻一个更强大，更可靠的后盾。”

    “可是纵观当下，除了小穆将军，哪还有合适的人……”

    “徽娘，”宋长尤抬起头来看向侍女，眸光闪烁，“丈夫是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譬如父亲，我的阿姐，只能由我自己来守护。”

    明明是还不及十四岁的小少年，可当他用无比坚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莫名给人一种强烈的信任感。

    在没有一个人值得他放心将那个姑娘托付出去的时候，就只有自己成长为最值得对方仰仗的人。

    宋长尤侧过头看了看，恍惚中好像还能看见清酒哥哥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

    夜风透过窗户吹灭几案上的烛火，四周暗下来的时候，背着月光的阴影里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面对这一变故，棋盘旁一站一立的两个人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和诧异。

    “十三，人找到了吗？”男孩压低声音轻声询问道。

    被唤作十三的黑衣人在夜色中朝坐着的小小少年弯了弯身子，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找到了，在宋家郊外一处农场内。”

    “很好。”

    宋长尤毫不吝啬的称赞道，他看向黑暗中那个人影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的意味。

    策反忠心耿耿跟在父亲身后多年的十三，使其为己所用，宋长尤仅仅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事实证明，十三的能力，值得他消耗那半柱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