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院里传出孕事时，穆之周正陪着宋梓舟下一盘未尽的残棋，下人兴高采烈地前来回禀时，他夹着棋子扬起来的手腕稍稍顿了一下，而后稳稳地落在了棋盘格上。

    “知道了。”淡淡的应了三个字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抬起睫毛，仔细观察着少年脸上的表情，妄图想要从那张平静到极致的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情绪变化。

    “宋梓舟，你要是再不认真一点，可就又要输了。”白袍少年并没有抬起头来，却对对方浮动的心思了如指掌。

    “第一次做父亲的人，难道不应该激动一点吗？”女子搁下一子，调侃般的问道。

    穆之周将手里面复拿起来的棋子闲闲散散的扔进瓮里，抬起头往后仰了仰身子，“怎么个激动法，要我跳起来将房顶掀了？”

    这话一响起来，女子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要是你觉得非得这样不可，那妾……没有什么意见。”

    少年伸出手将棋盘上所有的黑子都一一收进盒中，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白子还布于其上，而后，他忽然没来由的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嗯？”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出乎意料，宋梓舟一时间反应不及，她呆愣愣的望着对方，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

    面对对方眸光的追问，穆之周眼神似有闪躲，他低下头瞟了一眼棋盘，缓缓站起身来，“就当我没问过。”

    撇下这几个字后，白袍少年跟在侍者身后大步离开，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宋梓舟想，他大抵是朝着白芷院的方向去了。

    宋晚晚怀孕，既是嫡，又是长，这对于将军府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赵老夫人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去，穆之周到的时候，院内已经站满了各房丫头小厮。

    他跨进寝室的房门，最先入目的是各色各样的衫子，而后是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宋晚晚斜斜依靠在床边，看见他，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是宋梓舟没有的，想起那个姑娘，无端又想起了棋盘上凌乱散落的白子，无论是棋局还是她，都太孤单了……

    倘若能有个孩子，而她也恰巧很喜欢，流光阁会不会热闹一些？

    “将军怎么现在才来，夫人早就迫不及待的要将这件喜事告诉您了……”

    开口说话的人是尉氏，听闻她今日原本是带人过来替宋晚晚请平安脉的，未尝想到竟意外诊出了喜脉。

    穆之周朝着祖母行了礼，而后又转过身子对着尉氏略微弯了弯，才缓缓走至床旁坐在宋晚晚身侧，扬起唇轻笑着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床上的姑娘敛睫掩面，因了这一句随意的问话，心里登时甜的像是被浸泡在蜜罐里一样，她轻轻摇了摇头，用带了几分羞涩的语气回答道，“月份不大，暂时还未有不适之感，多谢将军关心……”

    虽然赵老夫人并不喜欢宋晚晚，但对于她肚子里面的孩子，这个老者还是怀了十二万分的喜爱，“周儿，做了父亲，才算真正长大了，往后，你肩膀上可又多了一份责任。”

    白袍少年笑着点了点头，他将视线投掷在面前姑娘的腹部，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谁也不曾发觉的晦暗光亮。

    从母亲决绝离开的那一年起，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肩上担了一份又一份的责任，如今若真有个孩子，倒也不差这一件。

    穆之周伸出手轻轻握住宋晚晚放在被面上的手指，拇指指腹在对方白嫩的皮肤上细细磨挲，忽然，他转过头去对着张妈妈毫无缘由的问道，“夫人房里的熏香可曾更换过？”

    张妈妈不明所以，弯着身子上前恭恭敬敬的回话，“府中女眷屋子里所用的熏香都是宫里派发下来的，皆属顶顶上层的东西，这味儿恰又是夫人喜爱的，所以并未更换。”

    听闻这话，白袍少年再没有开口回答，他将目光投掷在床旁矮凳上坐着的尉氏身上，过了一会儿后，又移向她身后躬身而立的医者，平淡无波的眸光中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宋梓舟笼着月白色的披风来到外庭，刚刚拐过院墙的弯角，就看见一个负手站立的瘦削背影，尉氏带着医者进入内堂同各房女眷叙话，宋延年若跟来了，必定会在此处等待。

    视线触及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鼻尖不可抑制的酸了酸，她转过身吩咐烟霞在此等候，自己迈开脚步缓缓向前走去。

    在距离宋延年两步远的距离停下来，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父亲，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宋大人三个字。

    闻及女声，中年男人的背影以肉眼不可察觉的幅度颤动了一下，顿了少顷后，他缓缓转过身来对着不远处的女子微微低了低头，唤道，“舟姨娘……”

    各自喊出对彼此的称呼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才算真的远了又远，从前生活在一处，即便不受宠爱和重视，可他仍旧是她的父亲，而现在，披上了穆之周侧室的身份，他只能是宋大人，而她……也只能是舟姨娘……

    “听闻宋大人郊外农场内有一个叫做秋娘的奴妇，倘若大人舍得，可否将其赐为妾随侍？”

    宋梓舟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宋延年的面庞，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秋娘，高门大院里的日子太难熬，秋娘已经习惯了农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又怎么舍得将好不容易抽出身去的人重新拖回来。

    之所以如此说，为的不过是暗示父亲，那些随着秋娘离开而消散的往事，她如今全都知晓了。

    旧人的名字隔了十七年的时间重新响在耳边，宋延年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将眼睑稍稍下垂，波澜不惊的回答道，“秋娘闲散日子过惯了，宅院里的事未必处理的清明，况且你母亲伊始至终不争不抢性子清淡，她跟在身后并未习得多少手腕上的事情，倘若你真想要一个随侍，我另替你寻一个送来。”

    中年男人用平缓低沉的语气云淡风轻的说出这番话，宋梓舟却偏听得眼眶微微红了起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父亲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手腕上的事情？

    她在心里面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弯起眉眼释然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