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瞧着蜷缩在寝被中面色苍白的少年，慌张的拽住长袖一角，如今是临冬之际，四下渐凉，可床上躺着的人却发了一身异常的汗，额前细碎的青丝都被浸透。
丑奴很是焦急，生怕有什么闪失，想去寻大夫，但见对方已闭上眼沉沉睡去，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看的五官拧巴着，似睡的极不安稳。
这一夜，穆之周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还是一个仅有十二岁，连爬上马背都很困难的孩童。
“阿周，阿周……”
好像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隔得太远，耳边又有寒风呼啸，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睡梦中的他抬了抬上睑，试图睁开眼睛看一看，然而眼皮实在太重了，无论如何用力，始终处于紧闭着的状态。
“阿周……”
声音越来越近，呼唤越来越急，隐隐有咯吱咯吱的响动。
不行，不能再睡了，要醒来，醒来……
许是脑海中的意念太过强大，重如千斤的眼皮一瞬间抬起，视线清明的那一刻，入目是一片苍茫的白色……
纷纷扬扬的雪花密密麻麻的落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地，深邃的夜空下，雪层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将人间映衬的恍如白昼。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四肢却像是不受控制，身体僵硬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只有脖颈处尚有些余热和知觉，勉力扭了扭头，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一望无际的雪漠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十五岁少年，正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跑而来。
那是……
看清楚来人的面孔，仰面躺在雪地里的孩童一瞬间红了眼眶，他轻轻张了张嘴，缓慢而艰难的唤道，“清酒……哥哥。”
“阿周，”少年走近后，迅速脱下身上唯一一件不算太暖和的外套，紧紧裹住男孩已经被冻僵的身躯，“对不起对不起，是哥哥来迟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哥哥这就带你回营帐。”
“哥哥，好冷……”
“哥哥在帐中烧了很旺很旺的火盆，被窝里还放了烫烫的水袋，等我们回去就暖和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阎王爷才不会收你，我们阿周必然长命百岁。”
“哥哥，清酒哥哥……”
“在，哥哥在。”
十五岁的少年蹲下身子，将十二岁的男孩背在背上，在漫天漫地的雪夜里行走，脚步毫无防备的踩在松软的积雪上，骤然下降带来的不平衡感使两个人猛的摔倒在地。
倒下又立马站起，站起来后走不了几步又倒下，反反复复却从未放弃，不长不短的一段路，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阿周体力消耗支撑不住，最终趴在少年背上陷入昏迷，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军帐中，而床边趴着的，是紧握着他手酣然入睡的宋清酒。
梦境忽而转换，周遭突然围满了很多人。
方才还趴在榻边睡着了的少年，此刻正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自己，气愤的看着将他们围在圈中不怀好意的士兵。
“宋清酒，这件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小爷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其中一个穿着戎装的男子抽出腰间别着的长刀，对着日光照了照，不客气的说道。
少年丝毫不畏惧，他看着话音刚落的人，将张开的一只臂膀伸向前方，掌心向上，“废话少说，快点把阿周的金锁还回来。”
男子将长刀杵在地上，露出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我说你和这个新来的弱儿究竟是什么关系，干嘛这么护着他？”
“既然一起入军营做了同袍，那么便是刎颈之交，我绝不允许你们欺负他。”
少年神色凛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向来阴冷的边疆难得的露出了日头，第一缕阳光从树梢枝丫形成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时，小小的阿周抬起头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宋清酒，斑驳的光圈照在他身上，这个人显得既美好，又不真实。
“得了吧，情谊皆是虚妄，世人都是自私的，”士兵单手从怀中掏出一条纯金打制而成的长命锁，对着少年道，“要不这样，这玩意儿看样子能值不少钱，我去把它当了，咱哥几个平分？”
目光触及到对方指尖金光闪闪的物件，十二岁的男孩眼睛里涌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恨意，他狠狠咬住唇角，尖利的齿间划破嘴上的肌肤，鲜红色的血液一点一点渗出。
他们扒掉他的外衣，将他扔进雪漠里的时候，顺带着还抢走了他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
那条锁链贵重的地方并不在于是纯金打造的，对于阿周而言，它可贵的原因来自父亲。
这是阿爹出征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也是……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少年仿佛察觉到了男孩体内此刻汹涌澎湃的滔天愤怒，转回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无声的安抚着阿周的情绪。
宋清酒的手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轻轻柔柔落下来时，刚刚串掇起来的魔鬼被他轻而易举的从体内消除。
“这件事若是被校尉大人知晓，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少年皱了皱眉头。
“呵呵……”戎装士兵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如今穆炀靖大将军刚殁，前方战事又紧，上面早已忙作一团，哪还有时间和精力来顾我们这些小人物之间的纷争，再说了，即便校尉大人知晓，大伙儿死不承认就是，单凭你们两个，如何敌得过我们这几十张嘴？”
穆炀靖，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男孩浑身忍不住的战栗起来。
戎装士兵说完后，笑吟吟的转过头看了看周围和他一丘之貉的兄弟，于是，站在旁边的人立马接二连三的附和了起来。
“就是，到时候不认账，校尉大人又能拿我们如何？”
“再说了，入营的底层军卒大多都是贫贱家庭里出来的，这条金锁指不定是阿周从哪个富贵公子哥儿身上偷来的也未可知。”
“三哥这话说得有理，这小东西怎么着也能抵寻常人家三年的口粮，你们看阿周穿的穷酸样，他怎么可能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