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雀在璧月宫门，跪得下肢已经彻底失去知觉。　他稍稍动了下，便觉得整条腿“噼里啪啦”跟下油锅一样炸开了，又酸又麻。但他硬是顶住了，一步未挪，咬着牙把那阵劲熬过去。　他从寅时，跪到酉时，整整跪了六个时辰！　此门乃璧月宫一掖门，日晷并未搁在此处，按说跪久了，除了能见着日头升落，也分不清时辰。但宫门门令换班与侍卫巡逻的时辰他背得滚瓜烂熟，要知道时辰，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跪在这儿，就跟靶子似得，千万支箭从旁人眼里射来，将他扎成了乌漆墨黑的豪猪。　起先是日头未起、才刚下朝之时。宫门分左右俩掖门，若非盛典、要事，正门不会轻易打开。下了朝的官员交耳攀谈，随意择一门出宫。灯火昏暗，抬眼便瞧见沈厌雀跪在那处，魂差点吓出来。有一人发现了，便立刻一声声向后传去，干脆所有人都走了这道掖门，拿眼扎着沈厌雀走。另一道掖门反倒冷清得没人走了。　所幸他是跪着的，透明地挂着“有罪”二字，没人找他说话，也减了许多尴尬。　好容易把这些好事的大臣们候走了，各大府邸、宫室的侍从们开始忙碌。这些人不比巡逻的侍卫，没有固定巡视区，虽然品级相差不多，人身自由多上一些。见着这情形，又一个传着一个，揪着这门走。　吃了半天的眼刀子，临近子时，终于把武力盼了出来。　他跪得笔直，视线正视前方，一下就把武力拽进了视线。脸上的欣喜还没来得及露出来，武力站在了他面前。　没搀他，也无甚安慰。　武力道：“无事。”说着便越过他，出了宫门。　沈厌雀把这二字又品了几个时辰，着实没弄明白，这“无事”，是指他武力没事，还是青炎侯没事，还是用不着他可以走了？　他自然是不敢动的，这一跪，便又跪到了酉时。　残阳将前面的空地染得发红。晒了一日的地砖慢慢褪去了温度，一股寒气从地下冒出来，直往身上钻。有些冷。暖手壶还在他怀里揣着，他想着要是谁能给他灌上壶热水，那再跪些时辰也不是不行。　既然王爱看。　此时，侍卫带着圣旨，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厌雀协同廷尉府办案，寻回神兵青炎侯，论功。又因其失职在先，不行赏。王恩浩荡，今日起官复原职，任军械库工尹，望静心收性，无怠遵循，钦此！”　念完半日，沈厌雀没动。侍卫皱眉：“沈大人，接旨啊？”　沈厌雀：“你要不递过来，我麻了。”　侍卫：“......”　侍卫身后跟着一众人，簇拥着个长匣子，不用看他也知道里头是什么。　一旁还有个侍卫捧着木托，摆着沈厌雀的旧物件。　沈厌雀甩开缠在他身前的长发，扬起了嘴角：“走，回去看看。”　待他走近军械库时，门令侍卫已经跪了一地恭候着。离开不足半月，一切无甚变化，好似只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只是此时的心境，与离开那会儿，有了少许不同。　“起来吧。”沈厌雀道。　众人起身得有些慢，互相打量着，做些不知意味的手势。　张渊迎了上来，嘴角要笑不笑，若给他一面镜子，他就知道自己表情多难看了：“大人，这些天我们非常......”记挂您。最后三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显然他们并没有太记挂沈厌雀。　不过万幸沈厌雀并没有要与他们叙旧情，只是接过了长匣子，道：“我去里库，一干人等不得入内。”　待他进了里库，侍卫将木托上那些旧物件交接给张渊后，就回去了。张渊细看着上头的令牌，与旁边俩门令道：“这下谁都不用操心军械库会被哪个人接管了。”　两个门令是对双胞胎，姓叶，哥哥名小南，弟弟名小北，还在敢与虎谋皮、胆大妄为的年龄，看着张渊那颇为复杂的表情，一唱一和起来。　叶小南：“少卫，你知道你刚才表情像什么吗？”　叶小北：“知道吗？”　张渊奇怪道：“像什么？”　叶小南：“你像要谋朝篡位的奸臣！”　叶小北：“像嫉贤妒能的小人。”　张渊吓了一跳，伸着他那熊一般的手抓了抓自己的脸，道：“不能吧？我娘说了我是忠厚之像！”　叶小南与叶小北相视，大笑起来。　通道中昏暗幽深，油灯烧出细细的声响，伴着脚步回声。沈厌雀顺着青铜墙壁右拐，跨过两道闸门，便是最后一道青铜门。　他空出一只手，单手使力将其推开。　那日与牛老怪在这大战，将里库搅得一团乱。但此刻望去，一切比出事之前还要更加规整。　他没有着急迈进去，先将四周扫了一遍，伸手摸了摸青铜门上的灰，嘴角勾了起来。吃一堑长一智，吴四尤脑子再不开窍，总算还是有限度。只见边缝与墙顶之上，以朱砂密密麻麻写满了符咒，与虚空幡相差无几。只是，符咒中所持煞气的强弱，与所使之人、画符之人及符自身法力皆息息相关。虚空幡原身乃是星宿旗，以二十八星宿为方位插在道观中整年，吸天元气与万物之精而成。画在星宿旗上，与画在泥土之上，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聊胜于无。　他踏进去，打开长匣子，取出青炎侯，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随后又将神兵清点了一遍——二十一件，不多不少。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做完这些，他本可以离开，此刻却迈不开步。手指在青炎侯的剑身上抚过，每一个钝处、每一道刀伤、每一条擦痕。它原不是如此。这里的每一把武器，原本都不是如此。　“你们可曾知道，铸师们锻造你们时，是何种心情？”　“名垂青史，却一文不值，是否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