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马车里的空气抓了一遍，确定自己方才不是做了一场梦。　他镇定得很快，当即掀开门帘往外走。　夕阳西下，老树之下一片寂凉。除了三三两两嬉笑归家的人群，临河只剩冰凉的流水声。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放在掌上。一串墨字不知从何而来，爬上了白纸，将它折叠起来，叠成了一个小人状。　小人从他掌中坐起，绕着掌纹转了几圈，继而艰难地爬上他的袖子，拽着每一个皱褶往上爬，顺着胳膊来到了脖颈。停顿了片刻后，它又顺着原路爬回去！　它回到了晏师掌中，朝一个方向抬起了手。　晏师朝那看去。　半个时辰后，晏清几人终于从黄金台出来。　夏云客还跟晏清说着些什么，惹得许少行跟高波大笑了几声，晏清亦有些羞涩。三人恭恭敬敬将他送上了马车，目送他远去。　“想不到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多趣事，忽然觉得南嘉也不过是海上扁舟罢了。”许少行感慨。　高波撞了撞他：“要不要我们三个约着，也走南闯北去历练一番？”　“这......”许少行面露难色。　晏清笑了：“我们三个连秋千也搭不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就怕是大好河山都躲着我们走。”　提起秋千，高波就有主意了：“那我们可以拉着沈哥一起！”　许少行亦撞他一撞：“猪脑袋，沈哥食君俸禄，又不跟我们一样闲。”　高波揉了揉屁股，忧伤道：“我们也不闲啊，做功课不轻松......”　三个少年郎凑在一块儿，半天也说不完话。眼见着天色晚了，阿迁只好开口打扰：“二爷，早些回去歇息吧。”　晏清回头，看了眼阿让抱在怀里的大匣子。里头装着刚从疏梅宴取来的千两黄金，乃是他的《神弦曲》所得。　听夏云客说了不少天下民生疾苦，远不如南嘉奢华热闹的事，颇为感慨。　“不急，去花街看看吧。”　四人只道他想买些什么，就跟着去了。　白天高波跟许少行还想逛逛，不过这会儿天黑了，杂耍班子都已撤下，不少店铺已关门，早没多少热闹可看。几人许久未出来走动，不晓得宵禁一事居然影响这么深。　不远处，字画店的老板正在念叨门外一位摆摊的老婆婆，不偏不倚正挡在他店门口，着实不厚道。　晏清只看一眼，就认出了那别致的字迹，想着这大概就是沈厌雀口中那“别着紫泡桐的书法大家”了。　他轻笑了一声，走过去。　老婆婆见有新客上门，立刻展开了精明的笑：“这位俊俏的小哥，来看看，折扇字画，都有！”　高波跟许少行跟过来，瞧见了那字，夸张道：“婆婆，这是您五岁写的字？”　老婆婆比了个“五”字，道：“这是老身六十五岁写的。”　字画店老板见客人又被她抢走，赶紧说出老一套：“几位公子，还是小店里头瞧瞧，都是当代大家的名作，还有晏小公子的真迹......”　高波和许少行“噗嗤”笑了出来。　哪有人花钱买自己的字画。　老板见两个公子笑了，以为不信，又道：“本店是老字号，招牌之上压个‘信’字，断没有假货。晏小公子这幅字乃是庆问柳书院落成时所写，值百金，是本店镇店之宝，几位公子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高波和许少行挤眉弄眼了一会儿。要是被老板知道今日疏梅宴的事，这字恐怕得涨价。　晏清没有说什么，朝老婆婆问道：“婆婆，你为何要把小摊摆在此处？挡着店家的生意，是有些不妥。”　老婆婆理直气壮道：“他们家生意好，摆这里，我一天能卖个几幅，换了别处，老身怕要饿死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赖皮？　老板叫起苦：“那婆婆您也不能赖上我啊，多好的金字招牌，您往前头一摆，整条街都以为我卖赝品呢！”　高波跟着他爹做了几天生意，字画老板的心情他也略懂，帮腔道：“确实不妥。”　紫泡桐抖了抖，老婆婆双手抱着她的字画摊：“反正老身不走！走了就饿死了！”　倒是把许少行看得动了恻隐之心：“婆婆，您家人呢？”　老婆婆摇摇头，表情有些嫌恶，也不愿多话：“都走了多少年了。”　晏清朝老板拱手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恳请店家多些宽恕。”　举手投足无不风流士子做派，老板心想，这位公子清雅庄重，非池中之物，怕有些来头。但这冤大头他也着实不愿意当：“公子有理，但鄙人开的不是慈善堂，也有一家子老小等着吃饭。”　晏清叹了口气：“辛苦店家。”　他回头，唤了阿让。　“把这些钱，留给婆婆吧。”　四个人听得一愣。　阿让自然不敢多说，抱着匣子放在了婆婆的字画摊上。那摊子薄，愣是被压下去一截。　婆婆吓了一跳。　晏清把匣子打开：“您别怕，这些都是真金子，刚从疏梅宴拿出来的。有了这钱，婆婆也不必再为生活奔波劳碌。要是婆婆喜欢写字，换个地方写未尝不可。”　老婆婆眼睛亮了。　这事闹出好些动静，晏清显然没顾虑到影响，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好留下阿让善后，匆匆同婆婆道别，带着许少行跟高波赶紧离开。　转身的时候，听见老婆婆拽着老板问：“百金能买你那幅镇店之宝吗？老身想临摹临摹。”　高波跟许少行一直未对西来意这些年的盈利有过估计，今日见晏师眼睛不眨砸出去两万两白银，又听得晏清拱手就千金相送，总算心里有数了。　西来意可真有钱。　但他们还是颇为疑惑：“清子，可怜的人这么多，为何你要帮这位老婆婆？而且......这位老婆婆也有些赖皮，挡人生意确实不厚道。”　“讨生活的人，有多少是体面的？老婆婆寡居许久，不通人情世故，何尝不是一种可怜。此时再拿道理去衡量她，有些残忍了。”晏清边走，叹了句，“我也是听沈哥提了几句。那钱给得对或不对，总比在我手上有用处。”　高波笑：“清子，你以后要做官，肯定是个好官。”　许少行：“当官？你们是这么打算吗？我爹说，如今没有文举，只靠内荐也没什么要职，不如去做做生意。疏梅宴那些士子，不多是做生意的？”　高波瞪他一眼：“清子这么聪明，又认识孙太傅和春大人，入仕定然能被重用，说不定能改一改现在朝中重武轻文的状况呢！”　晏清停了脚步，抬头看无尽夜空。　“但愿我晏清能一展抱负，让百姓安居乐业，以文止戈，护这天下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