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七年,大雨。杭州府一座院落的西北角,丫鬟急急忙忙将混合着碳灰的温水往床上之人口中灌去。双手颤颤巍巍晃动不止,碳灰水晃洒得到满床都是,散发出来的浓烈味道弥漫整间屋子。
“小姐快吞下去呀,小姐张张口,快……”丫头哭哭啼啼,声音急切。
床上之人依旧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如雪,秀发鸦黑,精致的小脸上双唇发紫,显然是中毒的症状。
丫鬟将手中的墨灰色碳水给床上之人灌下去一大半,转身将青绿色的草药胡乱研磨,墨绿色的药汁溅得满案几都是。
汁水混合着草药叶子装了满满一大碗,待给床上之人服下,外头的天将将露出鱼肚皮,一夜的磅礴大雨终是雨过天晴。
颓然守在床边的丫鬟名唤海月,是杭州药材世家莫家外孙女江蓠的贴身丫鬟。四更天的时候,海月起身给小姐掖被角,哪里料到小姐居然浑身发紫,脸色苍白。外头磅礴大雨,大房二房甚至老夫人的院子大门紧闭,任凭海月敲烂的门环,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响。
作孽,她的小姐怎么就遭人毒手了呢?
海月将自己认得的为数不多的草药,金银花、甘草、雷公藤……一股脑儿全捣碎成汁。她还记得小姐曾经告诉过她,碳灰加温水可以清洗胃部,对解毒有用。
碳灰水只喝下去一半,药汁更是洒落了许多,海月狼狈不堪坐在床边,眼眶开始泛红。
滴滴答答的流水声顺着屋檐滑下,与房中嘤嘤的抽泣声混合在一起,一主一仆背影苍凉,六月暑天,惊起一身凉意。
“咳,咳,咳……”江蓠仿佛噎着一般不断的咳嗽,嘴角隐约有混着药汁的血水沁出,倏然睁开的双眼漆黑,宁邃,深似幽潭,似有万千伤痛隐忍不发,又似江面平静无波澜。
海月的哭声戛然而止,双手慌忙往脸上一抹,黑的绿的汁水全糊在脸上。言语中却是充满惊喜,“小姐活过来了,哈哈……”
仿佛着魔一般,海月在房中手舞足蹈,泪水又一次不争气的留下,却难掩眸中的惊奇和喜悦。
海月用帕子擦拭小姐嘴边的污垢吧,嘴上也不忘记喃喃自语:“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没心肝,小姐这条命在她们眼中简直连猪狗都不如。小姐这般良善之人,竟被她们视为洪水猛兽,虎狼蛇蝎,明明一直以来挨欺负的都是小姐呀……现在竟然要夺小姐的命,若不是小姐大富大贵,指不定就让她们得逞了……”
江蓠无声听着海月气愤的言语,耳中仿佛还回荡孩子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啪……哭声消失,全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静的让人可怕。
啼哭消失的瞬间,江蓠的手下意识抚上肚子,一片平坦,轻盈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紧接着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
海月擦拭的动作一顿,吃惊的望着眼前失控的小姐。小姐因为总是受到大房和二房的欺负,经常偷偷哭泣,却是隐忍不发羸弱无助的。今日这番哭泣竟有一种骨肉分离,悲怆天地的苍凉感,决然又倔强。
半柱香的时间,江蓠的泪水如泉涌一般流之不尽,上辈子的伤痛、悔恨全部藏在这些泪水里,待泪流干,前世的爱恨情仇便也不复存在。
奈何剥皮抽经,挫骨削肉,剜心蚀骨的伤痛和恨意又怎能轻易放下,她不是圣贤,看不破纷繁的红尘。
“喊什么喊,大老远便听见你们这屋吵吵闹闹,真是扰人清梦。我老婆子贱命一条睡不好没关系,若是叨扰大爷大夫人清梦,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可别怪老奴没有提醒。”
门帘子一撩,肥头大耳的林嬷嬷探了进来,阴阳怪气说上一通。江蓠两眼一横,头一歪,慑人的目光望向来人。
“啊,鬼啊……”林嬷嬷飞也似的窜出房门,撞得门框当当作响,接连摔了几跤,连滚带爬逃出溪棠院。
难怪林嬷嬷会吓到,江蓠瞧着镜中满是脓包的脸庞,青紫的双眼和嘴唇,瘦弱的身子虚虚笼着宽大的白色寝衣,像及了阴曹地府中怨气横生的女鬼。
“海月,是你救的我?”江蓠不再看镜中脓包的脸,方才已然探过脉,中的毒名唤红斑鸠,这种程度的脓疮,她有办法治好。
“奴婢也不晓得是不是,情况太紧急,奴婢也是病中乱投医,若没能救活小姐,便打算一同去了。”海月清清秀秀的面容,左右不过十二、三岁,扎两根麻花辫,一双眸子甚是灵气。
江蓠宽慰一笑,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高墙闺阁中的尔虞我诈并不比皇宫少,前世她虽是云霓的替身,明的暗的争斗还是见了不少,为名为才为利,世人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想不到两世为人,还是不得安生。
江蓠脑袋昏昏沉沉,耳边海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恍惚中又睡了过去。
世人常言梦境与现实恰恰相反,为何她的梦境如此清晰。梦中千万鬼魂不断压来,双腿仿佛千斤锤子重压动弹不得,睁着双眼惊恐的看着鬼魂慢慢压近。其中一张鬼魅的脸她瞧得真切,竟是前世被自己刺死的工部尚书曹玉。
曹玉猩红的双眼以及尖锐的十指挣扎的刺向她的脸,江蓠身子剧烈晃动,哀啼不断。
“小姐又做噩梦了……”海月摇醒噩梦中的小姐,帕子细细擦拭江蓠额头上的细汗。
江蓠猛然睁开双眼,呼吸急促,唇色煞白。
前世刺死曹玉的场景历历在目,怨念积郁成多,便会成梦境反噬自己。
云霓长公主说的对,她季晓清罪孽深重,半点好也沾不得。就算是重活一世,那些被她残忍无情杀害的人仍旧会向恶魔般纠缠着她,旧人入梦,怎敢不迎。
犹记得曹玉是江南人氏,元和三年被刺死……
江蓠眼中噙着泪,她忽然明白上苍让她重活一世的原因。
前世的过往仿佛历历在目,江蓠死死咬住唇角,指甲穿过血肉直击骨髓,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她心中笃定,虽带着无尽的伤痛:这一世她是为前生犯下的罪孽,恕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