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上仙境般无尘的景致完全不同,山下更像一个喧嚣热闹的人间小镇。
盛春的阳光明亮却不过份热烈,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条金带子把彼岸一片安静的密林与此岸的滚滚红尘气息隔开。
岸边停泊着船只,有些载着满满的布料、香料或是酒等各种货物,岸上小摊贩们在热情地大声叫卖着各种小玩意,往来的人群中有的衣服简陋,有时穿着精致的长袍,有妖精的模样,也有人类的模样,小妖精们在人来人往中追逐玩耍,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梦欢说,因为商梦族一直在异界各大势力中保持中立地位,这种微妙平衡让很多妖精商人都乐于来商梦族交易,甚至成立了各自的商行,商梦族也因此获得更多的商梦机会。
我突然想起西凉镇,那个曾经呆过十多年的地方。西凉镇在圩日里也会这般热闹,人们带着货物从周围偏远的村子里汇聚到圩里卖买交易,街边会比平时多出许多小摊,贩卖各种面食或是零嘴小点,像草汁煮制的咸梅干,浇了姜糖水的豆花,夏日里会有凉丝丝的冰膏,冬日有热乎乎的碗果……不知道爹爹与娘亲现在过得如何,会不会给我添了个弟弟或是妹妹?他们会不会像我幼时那样淘气调皮给爹爹惹下许多麻烦?……如果当初没有与师父一起来到异界,现在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在梦欢的殷勤推荐下,山夏完全被这里各种各样的素食征服,除了“好吃好吃”这几个字外,他已经顾不上说别的话,嘴巴被食物塞得变形,眼睛被嘴巴挤得只剩下两弯新月,表情十分享受,难为两只胖胖的小手竟还能稳稳抓着五六枝跟他人差不多高的素烧串。
梦欢还打算带这个小吃货去西面非常有名的小吃街大开吃戒,而师父想到东边的云河集上走走,于是我们约定好,三个时辰后在此处的老柳树下汇合,人偶席安便扛着山夏和梦欢走了。
云河集多交易来自各方的奇珍异宝--可治百病的鲛人泪,霞彩游动的流光缎,万年不化的寒冰晶等等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给,大商贩与淘宝者多云集于此,更甚者,偶尔也会有一些人类通过奇门遁甲之术越界来此只为搜集异界的宝物,集市上喧哗十分,热闹非凡。
“带了什么东西没有?”师父突然问。
我不明就里,在身上翻来翻去,除了刚进醉金樽时师父送的珠子,还有一包糖,是哇奴之前送到聚灵司的长得很丑味道还不错的那些,两样托在掌心,全部送到他面前。
他打量着反问“就这些?”
我想了想,从袖袋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
他将纸挑开一些,看到里头的我独门特制的脱水萝卜酥时,失笑地叹息一声:“那么多萝卜碎,你准备吃到几时?”
我连忙解释道:“经我反复脱水几次,吃起来松松脆脆,口感还是很好的。”
他掂了一块放到嘴里,动作优雅得像在吃一片花瓣:“那就拿它去换点好东西。”说话时眼中竟流转着一些狡黠的笑意,以往冰冷的样子忽然变得久远而模糊。我愣在原地,心底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诫:这一定不是师父!这一定不是师父!
而他嘴角绽开一抹浅浅的笑纹,认真地说:“不用怀疑。”
真的吗?这样如明净春水般的笑容不是一个梦吗?
“是不是真的,试一试便知。”
如何试?我当下心一横,对自己的手臂下了毒手……用力过猛,痛得几乎要飚泪!心中却是一喜--不是在做梦!师父果然是吃人间烟火,有血有肉的。
“那人编草的手艺不错,你先去与他换只蛐蛐回来。”师父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猴子精正窝在那里手指翻飞地把草藤穿来折去的,面前已挂着许多精致的小笼子,小花篮,小蚂蚱,小蛐蛐。
原来所思所想都不在一个点子上……我捂着手上自残出来的淤伤,一时间内心充满无法言明的颓败感。
第一次“交换”非常顺利。站在那摊位面前,还在踯躅着要如何开口,那猴子精抬头看了我几眼,用奇怪的腔调亲切地问:“女娃儿,喜欢哪一果?”
我随便指了一只,又犹豫道:“可是我……”真心觉得那包萝卜干拿不出手啊。
没想到那猴子精大方地把一只小蛐蛐连同一个小笼子塞到我手中,拍拍我的手背,怜悯道:“不用钱,当是锅锅送给你的。开心点,人生到处都是希望。如果饿的话,锅锅这里还有个两天前的包子,分你一半……”
听完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急急把那包糖和萝卜酥丢到他怀中,欠身道了几声:“谢谢锅锅。”落荒而逃。
对着嘴角笑意更深的人儿,我心中不无堵气,却使不出劲来,只能哭丧着脸问道:“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像个乞丐?”
师父摇摇头,“更像只迷路的小狐狸。”说着取过那栩栩如生的蛐蛐饶有兴趣地逗弄。
在一家刺绣摊之前,我费尽口舌才从那位小气的熊织娘手中,用蛐蛐换了个绣工十分粗糙,一看就是次品的烟袋。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我的蛐蛐那么不值钱!
接着师父又让我去相隔很远的玉石区晃荡以期换块毛料。
我心头想:谁会用一块毛料换个针脚如此恐怖的烟袋啊,天底下有那么傻的人么?谁知很快,烟袋便被一只卖玉石的大鳄鱼看上,还喜欢得不得了,据说让它想起初恋织的都是洞洞的围巾,指着一堆毛料非要我挑一块作为交换,于是这次又很顺利地换了块巴掌大的石头。
我带着石头回到绣摊那边时,熊织娘正拈着粗大的兰花指,热情地为师父继了杯热茶。
“你居然把我送的烟袋拿去换了这么一块灰叽叽的石头?”熊织娘知道石头的来历和烟袋的去处后,显然十分不悦,蹙着埋没在皮毛下的眉头道:“真是暴殄天物,亏我还挑了个那么漂亮的给你。”
我心中暴汗:送?明明就是我用漂亮的蛐蛐跟你交换来的。而且那是哪门子的天物?你不能仗着身形巨大就乱用成语!
问师父是不是要把这毛料拿去开了?
“开了就不值钱了。”他若有似无地笑笑,“回去摆个摊,无论谁,出什么价,你只管摇头。”
走两步,我回头:“师父你不一块去吗?”
他轻笑,“随后就到。”
再走几步,我又回头,“若我一个人,不小心掉进梦墟里出不来怎么办?”
呷一口茶,他看着杯中殷殷热气,一抹薄如春水的涟漪在墨色眼底荡漾,说:“我会把你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