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四夜里来看过马小树一次。
马小树看到杨老四时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杨老四问马小树:“听说你爹来看过你了,你如果想他,就说一声,我给你捎信让他来。”
马小树说:“我不想他。我只想革命。鲁家的钱粮我都清好了,全部记在心里,你还是早点处理我,处理了我,我好早点出来参加革命。”
杨老四说了一句话。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你还是给我好好待在这儿吧,你待在这儿,就是在革命。”
马小树被杨老四的话感动了,他的眼睛里又流出泪水。
杨老四说:“你不是爱醒豆儿吗?你现在还爱她吗?”
马小树说:“呵呵,爱她,我现在恨都恨不及,我真想杀了她。”
杨老四说:“你爱她也好,恨她也好,都没有什么了,但是,你如果想杀了她,那你就是在罪上加罪。”
马小树觉得杨老四杨书记今天怪怪的。他盯着杨老四,不再作声了。
杨老四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突然笑了笑,说:“醒豆儿就要嫁给英铎了,现在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当地主婆看待了,要当成穷苦人看待,她也表示会接受改造的。革命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与人民群众建立血肉相连的联系,掀起土地革命高潮,让穷苦人家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所以,我们的革命担子还很重。你对醒豆儿的观点也要转变。而且,哪怕是到现在,我敢说,你对醒豆儿口里是这么说,在心里,你是永远都恨不起来的。”
马小树没有话说了。
杨老四说:“你爹要是再来,你劝他主动把田和粮食交出来,免得节外生枝。”
马小树听了杨老四的话,突然感觉到背脊梁一阵发冷。
两人再也没有话说了,彼此静静站了一会儿,杨老四就往外走。他走到醒豆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醒豆儿,屋子里面的醒豆儿披头散发,面容上满是污垢,像一个女疯子。杨老四用手指朝她勾了勾,示意她过来。醒豆儿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杨老四说:“你这回可是害人不浅。洗洗脸,收拾好自己,你要配合。如果不配合,我们是不怕让英铎继续当光棍的。”说完,杨老四让身后的赤卫队员去叫佣人杨氏,为她准备衣服和洗脸水。
醒豆儿说:“你们抓住老爷了?快告诉我,是抓到了,还是让他跑掉了?”
杨老四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说完杨老四就往外走。走到西厢房的天井时,杨老四突然停住了脚步,对孙稳当说:“白天你把觉睡好,从今天起,就由你带人值守夜班,不得有一丁点儿的闪失。”
孙稳当带着两个赤卫队员留了下来,先前的三个队员随杨老四走了。孙稳当听到杨老四的马蹄声在夜里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醒豆儿房里有了笑声。杨氏以为六姨太疯了,走到她门前去看,只见她打扮得和鲁少达在家时一样,满脸的鲜艳,两眼放光,那身只有逢年过节才上身的旗袍也穿上了,而且时不时还哼起了歌,在屋子里扭腰摆姿,走来走去,像是少有的快活。
马小树临刑的前夜,孙稳当一夜没有睡觉。大清早,他和行刑的赤卫队员一起,打开马小树的临时牢房。他们看见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大财主鲁少达筋疲力尽地坐在血泊里,马小树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
杨老四和众多赤卫队员闻讯赶来,细细察看,马小树的头部背部被鲁少达用皮鞋给捶烂了,马小树的双手却死死抱着鲁少达腰身,怎么也掰不开。为了不让马小树将鲁少达活活勒死,杨老四只好让人锯掉了马小树一只胳膊,才把他们分开。
当天下午,杨老四又召开了一次党委会。鉴于马小树因贪图女色而让鲁少达逃跑了,但后来又不惜牺牲生命,捉住了鲁少达将功赎罪,党委会将马小树追为不记任何功过的烈士,对马小树的父亲马仲,保留地主帽子,但是取消死刑,所有田粮,除留足口粮和口粮田,其余全部上缴农会。
四
鲁少达死后不久,大娘也死了。
大娘听说鲁少达被杨老四捉住了,就开始喝酒。大娘以前是滴酒不沾的人,现在却开始喝酒了,她端着一杯琵琶镇酿的苞谷酒,把脸喝得通红通红。
枪毙鲁少达那天,大娘本来是被人看管起来了的。子弹穿过鲁少达的胸膛时,大娘让自己的一口口水给哽住了。她伸长着脖子,那口口水老下不去,杨氏想尽了办法,用山西老醋灌,用泡菜坛子的覆水冲,用姜茶烫,都不起作用,就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夜,大娘歪在偏屋里的那条竹床上面,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伸长着脖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在大娘还能小声说话,她吩咐杨氏拿来了纸笔,给在外面的子女各写了一封信,然后交杨氏托了人寄出去。之后,她又让杨氏在床前发了一个火炉子,把自己这半生以来写的字,一幅幅烧掉,她一边烧,嘴里一边不停地絮语着什么。
大娘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