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酬天宴,可谓空前绝后。
天下士子弃笔者众,那日纷纷重拾了笔墨,慷慨之情已非言语能抒发,寄托豪端洋洋洒洒上千万字以颂这举城奢靡之宴。
颂酒者,谓五湖四海筹酒入城,倒于云暮河中,任取一瓢,饮得东南西北四方风味,诗曰“天下骨醉”。
颂礼者,道仙门百家搁下晨钟暮鼓之事赶赴入城,以祭三清大礼相待晏、沈二人,祈大越国兵强马壮江山永固。
颂宴者,观万民空巷,羊角声穿街钻缝,南嘉城内载歌载舞整整一月,农田无忙,商贾闭市。且更有成千上万人从各城长途跋涉而来为一仰盛况,越王公冶望甚喜,君无戏言大开国库宴尽天下。吃空南嘉城内鱼肉牛羊后,又从外乡成车购入鲜货,以致大道之上狸猫野狐成群,尽食土中腥味。
沈厌雀的记性向来优于常人,晏师只记得他是站在一支黑旗之下,他还记得黑旗上是黑蛇图腾,归属花齐麾下。依礼本该有关北青窑的铸铁旗与榆枋城墨旗同置于宫门之上,但最终一个未见。他与偃师被打扮得与真正的仙官降世无二般,布是有价无市的云锦,靴袜钗冠以及任何一处首饰,换成金子够砸死一头牛,花的钱能给仙官塑金身了。
那一个月任谁都欢喜,独他跟偃师二人死人脸样。
他至今不知道偃师当时为何臭着一张脸,要知道人群中为他而来的人比比皆是,自己可就难说了。当时打铁匠还只是下等行当,铸铁权也不如现在管得严实,他被按上仙官之名,降离人说他乃是铸剑奇才,奇在哪里,他又不能当众起炉子以示真假,也不像他爹铸有名剑数把,随便提起一把就能教人肃然起敬。
所以虽说有同生同死同命数的邪乎预言,人们看待偃师时,恨不得匍匐在他脚下呼武神降世,而看待沈厌雀,只道这个仙官长得倒是齐整,俊。
那会儿他与偃师便有高低之分,十年过去的今日,还真是一点没变。偃师进宫他伴读,你说要气吧……好像也习惯了。
他记得那一个月与偃师并无多话,偃师说的那句只是他自言自语,谁想被他听了去。他俩谁都看不上谁,只管每日穿金戴银,听凭太常府吩咐当好傀儡。也偶有交流,互骂多一些,正经话他只记得一句了。
那句话他现在还记得,他对偃师说:“怪得很,你我势同水火,可与你一并当泥人当了整月后,我竟觉得你大概是我天下间唯一可交心之人。”
说这话时他心情有多复杂,只有同样经历过这一切的偃师能与他感同身受。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唇上发烫,又想起那晚被人偷香的事来。
落脚的院子很快便到了,与军械库是相反的方向,近司乐宫,离戏台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赖赖赖,璧月宫不愧是越王住的地儿,金碧辉煌的,连花都开得比外头好。”吕云山抬着箱子下车,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吧唧着嘴。
“小声点!”他对面的陈灵渠瞪了他一眼。他俩年纪差不离,却差了一个字辈,所以陈灵渠平日跟他说话不如黎生客气。
他倒退着看着路,瞥了领路的太监一眼,小声道:“你当这里是西来意呢,少说话多做事知道吗?”
“得,就你是个明白人。”吕云山啧道,不过乖乖听话没再乱说了。
黎生年纪最小,也最勤快,才下马车就奔着沈厌雀去,要帮他拿行李。本也自然,但抬头被班主瞥了一眼,冷不丁便背上发凉。
额……发生什么事???
众人将吃饭的家伙先搬去了耳室,沈厌雀落了个轻松背着手高高兴兴看房间去了。
推门一看,面前是个大通铺,从墙的这头连到墙的那头,跟炕似得,上头铺了棉絮棉被。
沈厌雀掰着手指数了数,总共十五个床铺。
旁边的小太监正回着吕云山“茅厕在哪儿”的问题,冷不丁后领给人拎了一下,但见沈厌雀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指了指这房子。
小太监没能看懂他意思,道:“沈大……沈公子,这是落脚的厢房。”
沈厌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铺。
我?我也睡这里?
还真不是他娇生惯养,睡大通铺——还是孩提时候打混在铸剑室才做过的事!
小太监恍然大悟:“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把您的行李搬进去!”
沈厌雀:“……”
鸡同鸭讲,他都想冲他耳朵嚷嚷了。憋着口气他扭头看了眼院子,发现晏师没了人影。
院子虽大,为了方便,苏在璟给他们安排的都是东侧的屋子,耳室就挨着他们住所。东侧都不见人,此时看到有人搬着行李进了南侧,他便跟了过去。
是个雅间。
屏风茶座,床是雕花的,不是大通铺。
他大爷……就知道苏在璟把最好的屋子安排给晏师了!
“怎么了?”晏师看过来。
他没回话,扭头走回了大屋子,将黎生刚给他放到大屋子里的小包裹提溜起来,回了晏师的屋子,将小包裹放地上。
晏师垂眸看了它一眼,难得转不过弯来:“你要住这里?”
对对对!沈厌雀忙点头。
“……”晏师回头看了眼那雕花大床,“这里只有一张床。”
废话我眼不瞎!沈厌雀也懒得跟他客气,直接拎了他的小包裹,进屋子直奔衣柜去,将包裹解了一抖,衣服一窝蜂全抖在了里头。
跟其他人一起睡大通铺,与跟晏师睡雅间,有的比?他又不傻。
晏师的行李还剩一半在箱中,另一半衣物原本整整齐齐摆进了衣柜里,此时被沈厌雀山一般的衣服压在了底下。
他哪有退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