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年紧紧攥住宽大的衣袖，迎着所有人的视线迈开脚步走到赵姨娘身边跪下，略显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忍痛割爱的大义，“吾儿顽劣，闯祸至此，作为父亲虽然心痛，但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所以……所以但凭将军处理，延年并无异议……”
这样的话一出，场内又是一阵骚动，赵姨娘眼底仅有的希望在丈夫话音落下时炸裂，幻化成死水一般的寂静。
这个在深宅大院里过了一辈子的女人，第一次在心里面问自己，为了讨好女婿将亲生儿子推出去的丈夫，真的值得仰仗吗？
“父亲？”宋长尤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里面听到的，他睁大眼睛定定看着母亲身边跪着的男人，有一颗泪水沿着鼻翼滑落。
宋梓舟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男人会说出这些话来才对，明明早就能预想到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面暗暗期望着，多可笑。
“既然岳父大人都这样说了……”穆之周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正欲开口接着往下说时，突然看见角落里有个身影动了。
“将军，难道长明灯灭了，老夫人就不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了吗？”
一个清冷的女音自人群中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好似有着莫名的穿透力般，让在场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着丫鬟服装的少女莲步轻移，缓缓走到正中心位置站定，抬起头看向高台上落座的贵人时，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不卑不亢。
“这个丫鬟还真是大胆呢……”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喃了一句，随后便有很多附议声响起，宋晚晚和尉氏看见宋梓舟站出来时，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好不精彩。
宋延年愣了愣，大约见惯了自己这个女儿低眉顺耳的模样，很少见过她像今天这般气势逼人，一时间讶异之色皆形于面。
赵姨娘看见宋梓舟时，眼睛里幻灭的希望像是突然拽住了某种契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重新凝聚在一起，印着周围闪闪烁烁的灯火，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宋长尤抬起头看向身边站着的少女，原本压抑着的委屈统统宣泄了出来，他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宋梓舟的衣裙，脸上是仓皇无助的模样。
被人突然这样反驳，穆之周并没有急着惩治，他好看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眼里有着某种得逞的快意。
一直静静坐着的赵老夫人仿佛突然来了兴致，她直起身子稍稍向前倾了倾，看着场内少女严厉的问道，“怎么，你一个小丫鬟对这件事情难道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宋梓舟微微向后退了半步，提起裙摆跪在地上，从她淡然的面孔中并未看出丝毫胆怯和畏惧。
“赵老夫人这样的人物，若真的会为了区区长寿灯降罪于一个孩子，不待赵姨娘开口，怕是已经雷厉风行的处置了。”
“你倒是说说我为何不会降罪于一个孩子？”
老者严厉的声音渐渐缓和，唯一没有被岁月浸染过的眼睛渐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穆红鸾一直紧闭着的嘴巴在看清楚宋梓舟面容时，反复张开又合上，大约是实在憋不住内心想要为这个数次会面的朋友求情的欲望，她没出息的叹了一口气，复将脑袋向祖母那边探去。
然而还没等她再次张开的嘴巴发出音节，整个人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拖离了赵老夫人身边。
“放肆……”
穆红鸾回过头去，正想发作，映入眼帘的却是丑奴那张冷峻的面容，以及比面容更冷的声音，“小姐，将军希望你保持安静。”
“什么啊……”穆红鸾愤愤的将视线投向穆之周，接收到兄长类似于警告的目光，她悻悻的将脑袋埋下，再不敢多发一言。
“因为您是将军的夫人，是同穆胜林老将军驰骋沙场征战边疆真正见过民间疾苦的人，也唯有这样的您，比京城中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宋梓舟说完这话时，将双手叠放在额前叩拜于地。
穆之周的指尖微动，好看的丹凤眼中漾开沉沉叠叠的涟漪，这个女人还真是远比他想象中聪明呢，早不叩拜晚不叩拜，偏偏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叩拜……
这周全的叩拜之礼为的不是跪地求饶，不是阿谀奉承……
而是……为了将军夫人心怀百姓怜悯生命的大无畏情怀……
果然，在听完这句话时，赵老夫人脸上原本刻意装出来的严厉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者看向晚辈时应有的慈怜。
“你这孩子很讨人喜欢，不知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问完前两句，赵老夫人看向穆之周，状似无意的补充了一句，“同这台下跪着的孩子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说尉氏同宋晚晚之前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那么在赵老夫人的话音落下时，她们二人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煎炸在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当然，作为父亲的宋延年亦是如此。
宋梓舟侧过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父亲，宋延年对上她的目光，焦急的眼睛里掺杂了很多东西，宋梓舟只读懂了两种。
恐惧和祈求。
害怕她说出真相，祈求她不要说出真相。
宋梓舟有一瞬间想冲上去拽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中年男人问问，问问他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问问他可有将儿子女儿真正放在心里过。
然而这种冲动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过后剩下的是出奇的平静和理智，她直起身子端端跪在地上，视线正正迎上赵老夫人探究的目光。
明明是卑微的丫鬟，明明是跪着的姿态，可偏偏固执的抬起头，偏偏非要将腰身挺得笔直。
这个女人还真是骄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