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大库，顺着青铜墙壁右拐，跨过两道闸门，又一道青铜门出现在眼前。　此门稍小些，单一人之力可推动。此刻，门开了一扇，一把明黄色的纸伞倚在上头，滴着露水。　春风晓正在一把长枪旁徘徊，便注意到了门口的声响。　他抬眼望去，烛火朦胧，但见一八尺男儿椅在门旁，身着红袍，外罩灰纱，脚踩一双深红长靴，姿态端得是潇洒！又所谓灯下黑，此刻他的脸埋在黑暗里不见轮廓，倒是暴露在灯下耳廓那蝎子耳饰，透着股妖娆劲。　妖娆，这词放在这位传得满城风雨的毒舌工尹大人身上，可谓怪异了。　沈厌雀脸上无半点晚到的羞愧，坦坦荡荡地开口：“御史大人来得可早。”　春风晓单手背在身后，浑身上下透着文人的斯文劲：“我有幸能为越王重考这些神兵利器，满腹期待，晨起便按捺不住早早过来，沈大人，叨扰了。”　“下官不敢。”沈厌雀走进来，心想，文绉绉的，这狐狸不知道玩什么把戏。　他见春风晓站在一花枪面前许久，想这文臣果然对神兵一窍不通，大概就只能看懂花纹艳不艳丽，心里全是嘲讽，嘴上却介绍道：“这花枪长七尺，铁制的枪杆、枪尖，为了铸这把枪特别另造了一个窑日夜捶打，废了近二十把枪才出这样一件珍品，枪尖如柳叶，舞动灵活神出鬼没，有如百兵之贼，名叫杨柳青。”　春风晓轻笑：“可是当年力拔千斤，堪以枪尖挑起王鼎的杨柳青？”　沈厌雀：“正是。”　春风晓抬眼望向四周，问：“不知‘叶里藏花，双蝶戏水’——秋水剑在何处？”　沈厌雀也不动，随意抬手指了指：“‘叶里藏花，双蝶戏水’，秋水剑剑身纹以水波，双剑优柔华美，剑柄镂刻叶间蝶，美丽是美丽，杀机四起，可得小心点。”　春风晓抬起手，离剑身尚有一寸，直觉指尖一阵刺痛，渗出血来。　沈厌雀心里好笑，面上到底还是给春风晓留了面子：“这双剑十年没吃喝，渴得不行。神兵身周都是煞气，大人可得顾着手。”　春风晓脸上也没有惊慌，只是捻了捻指尖，把血擦干净了。　他又看了几把武器，只字不提此次重修神兵簿的事。沈厌雀本就没有不敢说的话，开口便讽：“若大人对这些神兵历史典故感兴趣，下官备了本典籍，可供参考。”　沈厌雀武官出身，最忌讳就是华而不实四字。这人逛个兵器库，只顾考究酸掉牙的东西，他可没这闲情逸致陪着。　春风晓哪没听明白，却半分不恼，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了这么些神兵，不知道哪个是天下第一刀？”　沈厌雀一愣：“杨柳青、秋水剑、穷奇斧此些，还没有一件能入大人法眼？”　春风晓缓缓走了起来：“十年前伏鱼之役，越国一万将士，于伏鱼谷对阵榆枋城八千暴民。鼓令三声，两军将领阵前对垒。杨柳青如何了？”　沈厌雀：“被自己煞气所伤，现在就藏在这暗无天日的里库里，跟黄泥、蟑螂过日子。”　春风晓指：“秋水剑又如何了？”　沈厌雀：“过不了十招，败下阵来。”　春风晓也不嫌脏，伸手便取了一煤油灯，走到烛光触碰不到的角落，指着一把破烂不堪、连装饰都没有的剑问：“那它呢？”　挨得进了，煤油灯的光照在沈厌雀的身上，终于照出了他那张脸。双眼细长有神，鼻如山峰挺立，唇色艳丽，下唇饱满，嘴角天生带笑意，本是讨喜的长相，却莫名多了股锋利，生生将那美丽盖过了。　他高束着头发，用红绳绑着，垂在肩上，跟唇色有几分相近。见春风晓指着那把剑，他眼神跳跃起来：“这把，便是天下第一刀。”　春风晓淡笑：“工尹大人欺我，这明明是剑，哪儿是刀。”　沈厌雀却不答话，指了指它残破的身躯，道：“剑身中三十二刀，刀刀致命，留下这些划痕。”他又指着向剑柄，“当时刀气如万仞山迎面倒来，堪以剑柄承住煞气，裂出巨缝却不断。百招过后，化鬼神遁逃。剑虽是剑，这些伤痕，不都是天下第一刀留下的么？全天下都在找它，大人真以为在下官这个小地方能挖着什么了？”　“哦？看来就是这把剑打败了天下第一刀化鬼神，它可有名字？”　沈厌雀心里一笑：“无名，跟出征的一万将士、阵前对垒的仙门将领一样，无名，没有人记住他们名字。”　“胜者为王败者寇，但只有伏鱼之役，没有人记住胜者的名字，没人过问这些长相好看、名字好听的兵器是谁所使。但全天下都记得，那八千暴民里，有个大字不识、身无强劲的伙夫，名叫陆却人。他手执化鬼神，刀身黑烟弥漫犹如鬼神围绕，仿佛黄泉之下厉鬼哭号，撕咬着连斩越国数十大将。”　“于是这把剑上阵了？”春风晓问。　沈厌雀嗤笑：“连续坏损20把神兵，谁都不敢献上自己的宝贝，只得拖着这把无名剑上阵。只可惜，它也输了。”　春风晓脸上有了惊讶之色：“它输了？”　沈厌雀大笑：“这段你就是往越国史书里写，也会被治个大不敬的罪名。但事实就是如此，百招之后它输了。只是在它输的同时，化鬼神刀身黑烟尽散，陆却人夺马而逃。越国将领无一人敢追，等反应过来，天边早没了陆却人的踪迹，群龙无首的暴民四下逃窜，被越国一举镇压——这就是胜利的由来。”　春风晓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十年前，越国突然开始好铸铁之根本。”　沈厌雀勾嘴：“陆却人不过是个普通伙夫，家里连亩地都没有，更不会有打造兵器的资本。不知道从何捡来那把鬼哭神嚎的化鬼神，立刻化身十八层地狱阎罗一般。这故事传得风风雨雨，天下掀起铸铁之风，只等打出又一把化鬼神，艳惊天下。”　春风晓拨了拨灯芯：“于是祸乱渐起，越国不得不下政令禁止建造私窑，所有铁器制造权收归官窑。”　沈厌雀耸耸肩。　春风晓又看了眼那把剑：“既然如此，恐怕里库这些兵器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把破铜烂铁。沈大人可要与它取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