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沈厌雀准时地醒了。　而且与以往迷迷糊糊醒来不同，他才刚睁眼，便觉得脑袋一片通透。　他懊恼地将被子往头上扯。平日要睡懒觉不得睡，终于有了机会，居然轻易得就醒了？　他那被子刚扯上脸，眼角瞟到了什么，迅速地坐了起来，后退一步，差点撞上墙。　好容易才缓过神来，他叹了口气：“挽风，你为何侯在这里……”　挽风见他醒了，赶紧施了礼：“奴……挽风伺候大人晨起。”　沈厌雀也就一芝麻小官，穷馊馊的，哪经历过这样细致的伺候，当即摆了手：“不必，下去吧，我自己能行。”　从昨日起，挽风便听着新主子说一些不同寻常的要求，正是伤春悲月的年龄，见着何事都要多想，此时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大人，是不是挽风服侍不好，惹您生气了？”　她那眼泪一掉，沈厌雀头都大了：“等，等等，你别哭。”　得了，越喊越哭。　沈厌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摆起了官威：“本大人命你不许哭。”　挽风也知自己僭越了，抽抽搭搭了小会儿，赶紧止住了哭声。　沈厌雀见有效，干脆顺着这话往下说：“本大人在外名声向来不好，你可知我哪里不好？”　挽风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春府又不是爱嚼舌根子的地儿，她哪儿知道，一愣一愣道：“挽风不知。”　沈厌雀竖起三根手指：“只因我怪病缠身，出现了三大怪症，其一，身子入水即鱼鳞四起，其二，用膳间曾第二张口从我脖颈探出，其三，熟睡后满脸皆长毛发。”　他信手胡诌，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但结结实实唬住了挽风，吓得她一动不敢动，忍不住腿软了。　沈厌雀见自己说得过了，咳了一声，补充道：“唉，我已寻遍天下名医，也难除怪病，如今孑然一身，既无朋友，也娶不得妻妾。其实我犯病时只是样子可怕了点，从未伤人。”　听到这里，挽风虽然还有恐惧，但忍不住又犯了同情，颤巍巍道：“大人也是可怜人…..”　“可不是么？”沈厌雀叹了一声，叹得是有声有色。继而，他话锋一转，“所以，往后沐浴更衣、晨起午睡，你都不必候着，用膳时你也可以忙其他事去。”　这么一说，挽风总算明白沈厌雀为何处处不让她插手。虽然这病确实可怖，但这主人倒是心善，不愿惊吓到她。她心下感动道：“挽风知道了，挽风听大人的。”　沈厌雀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我如今已是布衣，你总叫我大人也不合适，不如唤我……”他琢磨了一会儿，想怎么叫合适。　挽风试探喊了一句：“少爷？”　沈厌雀当即反驳：“不行！你们管春大人叫老爷，叫我少爷，那我成什么了？这样吧，你就叫我公子。”　挽风笑了：“好的，公子。”她正笑着，突然脸色微变，道，“公子，你脖子……”话没说完，她忍不住就转过头去，深怕看到长出来的毛发。　沈厌雀听了，疑惑地摸向颈部，顿时传来阵刺痛感。他回想起来什么，道：“糟糕，快长出来了，你快出去！”　挽风听着更怕了，施了礼赶紧退下。　她一走，沈厌雀松了一大口气。累死他了，这年龄的小姑娘，个个难哄的很，跟妮子差不离了。　想到脖颈上的伤，他起身到了铜镜前。　铜镜里的他，披散着头发，一身里衣，有几分慵懒的模样。细看之下，脖颈处确实有道明显异常的血痕，差点就破皮。沈厌雀抚上去，又是一阵刺痛。　奇了怪了，从小到大什么伤他没受过，但天生伤口愈合快，才能一道疤不落。这伤比起那些，简直是毛毛雨，但一夜过去居然还如此显眼。　这不是美观与否的问题，伤痕位置如此明显，别人好糊弄，那“晏清”可是与他交过手之人。昨夜人歇在府里，说不定一会儿就碰面了，那他的谎不是白扯了吗？　他想了想，从柜子里选出件厚实的衣服，刚好能遮着那伤。穿戴完整后，他仍是不放心，将黑判揣进兜里，又在未受伤那手臂绑上了臂扣。臂扣上镶着琥珀，看着只为装饰，实则藏了上百枚细针，乃是防身绝佳暗器。　开门前，他还把老婆婆那儿买的扇子带上了。装装文人，博点好感，兴许就不会被怀疑。　挽风见他出来，下意识看了下他脖子，见那里遮得严实，松了口气，道：“公子，用早膳吧。”　沈厌雀踏上了游廊。　白日，那走马灯的烛火已熄了，故而蝴蝶不飞，也没了声响。但望那庭院处，花草山石错落有致，又是一番美景。　边上是四季常青的玉龙草，沿着游廊无甚规矩地长了半圈，几丛山桃草冒出了粉色小花儿。院中的水缸里，睡莲探出了头，一只红蜻蜓落在紫色花瓣上。角落假山之畔植一芭蕉树，这才早春，已是绿叶舒展，青翠欲滴了。　种类不多，像空了半边的水墨画，自有一番美。　沈厌雀借着看景，看了眼东厢房。那房门仍旧紧闭着，也不知“晏清”是起了没起。　他想了想，问道：“晏小公子，可有回？”　挽风道：“回公子，没有呢。”　沈厌雀一愣，没想明白。他昨日明明歇在房里，怎会是“没有回”？　他又问道：“他什么时候回？”　挽风答不上来，道：“挽风不知，东厢房是溪云和听荷在打理。挽风问问？”　“不必。”沈厌雀立刻回了，心想，要都知道我在打听晏清，那不是人人尽知我心里有鬼了么？　这么想，他反而松了口气。至少这早膳不用胆战心惊了。　到了正厅，有些意外没见着冯管家的身影。他昨天跟着转悠了半天，沈厌雀以为今天还当他贴身护卫。不过倒好，他也自在几分。　他才刚落座，便注意到挽风把头扭开了，才想起来“第二张口”的事。突然有些想笑。　让她误会去吧。　只是这粥煮得实在太稀，与喝水无二般，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此时，冯管家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春府门口。　眼前停了辆马车，车舆乃是普通马车的三倍之大，散发华美之气。车轮以青铜而制，平稳厚重，正中镶嵌一枚乌金豹状铜车軎。车舆覆铁梨木车厢，四角撑斗拱宛若半弦之月。帷幔以素绢为底，绣墨色深山老林，浅笔勾勒，若影若现。外坐两名护卫，执缰绳驾驭三匹黝黑骏马。那马有如正待军令的将士，一动不动，四蹄刚健有力。　远远望去，像坐落在车轮上的一座小亭子。　帷幔紧闭，不见里头的模样。　冯管家微微鞠了一躬，对车里之人道：“晏公子，午膳是否回来用？”　里头传出阵低沉的声音：“嗯。让厨娘备上金铃炙，我将清子接回来。”　听着这话，冯管家脸上多了几分笑容：“几日不见小公子，老奴也甚是想念。老奴记下了，这便让厨娘准备。”　闲话完毕，马车缓缓走了起来，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