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笑出声，摇摇头：“厌雀，厌雀。‘闲穿深蒿里，争食复争飞’，着实惹人厌。但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若不愿如这山雀一般，‘绝云气，负青天’之鹏，梧桐枝上的凤凰，哪个不比‘厌’字光明正大。”　沈厌雀粗人一个，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过这样文绉绉一番论断，那表情可谓是五颜六色。幸亏他白了一些，什么表情配他的脸都不至于狰狞。　他哪是甘居下风的人，张口便反问道：“那‘清’字又做何解？”　晏清没想到会被这样问一句，细想下，道：“清风、清露、清四海，寓意倒是不错。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且天高地阔，我未见鲲鹏，鲲鹏却已远眺四海，我又哪敢谈一个‘清’字。”　沈厌雀提这话，本就想占点口舌便宜，没想到人竟然自省起来，不禁觉得有趣：“那你觉得什么字合适？”　晏清想了想，又看了沈厌雀一眼，爽朗地笑了：“我看‘不敏’二字就合适。”　沈厌雀听了，跟着大笑了起来：“不敏，厌雀，你不也跟我半斤八两！”　两人隔着栏杆笑了半天。　晏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道：“我今年十七，沈哥看着比我大一些，我叫声哥可好？”　被这南嘉才子叫声哥哥，那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这晏清真是个率真开朗的少年郎。沈厌雀笑了声道：“我今年二十五，你叫我一声哥，不亏。”　晏清笑道：“沈哥，你跟我哥一般大。”　沈厌雀：“你哥？”　晏清点点头，想到那马的事，连忙解释了：“我这些日都住在太傅府上，不知沈哥住了进来。那马在门口站着不走，我以为是走丢了，才出此下策。”　沈厌雀拉长语气道：“说到这马……你这画要不是贴在春府门口，我肯定认不出是我那匹老马。”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点画作。晏清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为何？”　沈厌雀故作神秘地眯起一只眼睛：“我自有神通。”　他起身，往屋里头走。晏清见了，哪还顾得上种花，忙放下了铲子跟了进去。　沈厌雀见他果然跟进来了，偷笑了声，走到茶桌前，把那副告示打开，坐下，顺便给晏清斟了一口茶。　晏清坐了，两手捧着自己的画，左看看右看看，瞧不出所以然来，急忙问：“是哪处不对？”　沈厌雀道：“我这老马，其实不是匹普通马。”　晏清被这话勾得，听得更认真了。　谁料沈厌雀话锋一转：“你要想我给你解惑，需先解我的惑。”　晏清着急道：“沈哥尽管说，清子知无不言。”　沈厌雀勾了勾嘴角：“你先告诉我，‘此地称佛国，满街是圣人。但教筵中酒，杯杯十不亲’，寻的是什么宝贝？”　晏清听了，大笑了几声：“不是宝贝，不是宝贝。日前已经有人揭了榜，将东西送来了，是清子寻觅已久的抄本。”　沈厌雀：“抄本？”　晏清点头：“‘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说的是那嘉礼之乡①，而后两句乃是剧目《目连救母》中的一节，曰《开荤》，里头一群乞儿弹唱了曲文《十不亲》。”　沈厌雀被这答案弄得哭笑不得：“你寻个抄本，好好问就好，何故写得酸不溜溜，到底是想找还是不想找了？”　听到这儿，晏清脸颊飞起阵红晕，揉了揉后脑勺，害羞道：“文人酸气，改不了这捏腔拿调的陋习。”　沈厌雀笑道：“既然你给我一个捏腔拿调的解释，我也还你一个。”　晏清奇怪地看着他。　沈厌雀道：“这老马，脾气忒大，今天还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花街，自己走回来。”他伸手了点画，“你这画，画得跟仙马一般，跟我那负心老马相去甚远，要贴在别处，我敢认吗？”　晏清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这么个解释，坐在椅子上发呆，等缓过神来，忽然便笑个不停。　笑得沈厌雀都看不下去了，却仍补了句：“我这一番话，可是令你茅塞顿开？”　晏清一边笑，一边拱手道：“开，大开！”　此时，他正好瞥见了桌上那个木刻，眼球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拿过细看：“这鹿刻得可真生动。”　刚刚还是长篇大论的酸腐文人，忽然又变成了稚气的少年。沈厌雀看他爱不释手那劲，眨眼道：“既然如此，我用这鹿，换你这画，如何？”　真是河门海口，就凭这几文钱的破木雕，能与晏清的墨宝相提并论？现如今他的画价值千金，多少名门望族追捧求之，这沈厌雀可真是敢捡便宜！　哪知晏清眼睛都亮了，道：“果真？”　沈厌雀自己都有点虚了，咳了一声：“果真。”　晏清立刻便把它揣进了兜里，生怕沈厌雀后悔：“一张摸不得的破纸，换只掌中小鹿，值了！值了！”　沈厌雀心里暗想，这天才的心思，到底跟普通人，有点差别……　正这时，挽风进来了，看见晏清愣了下。她轻声道：“公子，小公子，该用膳了。”　晏清眼里的兴奋劲尚未过去，道：“沈哥，我们去饭桌上继续说！”　沈厌雀：“……”　沈厌雀以为像晏清这样的文人弟子，应该都信奉“食不言，寝不语”那套，却没想到到了饭桌上，居然真的唠个不停。　自打他回来后，整个春府好像都活了过来，侍从们脸上多了几分笑，连厨房的赵娘，都亲自端菜上来。　赵娘年近四十，一头青丝未白几根，说不出得年轻，只是有些驼背。她掀开那砂锅，笑容可掬：“这是龙井竹荪，鱼是用鱼茸糊制成，与竹荪一起先上屉蒸熟了，再另起坐锅做清汤浇上。”　晏清也觉得新奇，尝了口，道：“赵娘厨艺是越来越好了。”　赵娘见他吃得开心，笑得更开怀。　沈厌雀看了一桌子菜，不少是他喜欢的，问道：“刘大娘什么时候来的？”　赵娘先是一愣，并未反应过来沈厌雀何所指。等想到是何事，连忙如实回答：“晨间。她交代我别跟您说，匆匆忙忙来了，就回去忙着了。”　沈厌雀叹口气：“她就是忙不住。”　晏清听得一脸莫名，有些好奇：“刘大娘是谁啊？”　沈厌雀道：“我的克星”。　他想了想，把陋巷的事捡着跟晏清说了。晏清眼里那新奇当真是越来越浓烈，听到兴奋处，直接招了手：“听荷，把我藏的几坛桂花酒拿来。”　沈厌雀：“.…..”　听荷见他笑得开怀，脸上亦是满脸笑容，道：“是！”　挽风这期间都有些心惊胆战，时不时瞄一眼吃饭的两个人，就怕一会儿沈厌雀“第二张口”出来，把大家伙全吓到。但听到晏清叫桂花酒，再也顾不上害怕，把听荷轻轻拦了下来。　她对着沈厌雀轻声道：“公子，你还有伤，不宜喝酒。”　晏清吃惊：“沈哥，你受伤了？”　沈厌雀看了看他，忽然笑了：“这算什么，我还拿刘大娘高粱酒洗过伤口呢。尽管拿酒上来，今日我也想喝两杯。”　挽风劝他不住，只好咬着牙退了下去。不多时，听荷就了捧酒回来。　就着酒，两人吃完了一桌菜还不够，拿话还下了半坛。喝得月上中天，两人一起回了东厢房，继续喝。　沈厌雀觉得痛快。　自从被贬官后，他提心吊胆这么些天，就没有痛快过。今天与晏清说了半天话，高兴是其一，其二，他也是想借机，灌几口，醉他一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　这人生啊，真是越走越窄，越走越乱，他沈厌雀不过就是想平平淡淡、逍遥度日，到底是惹了哪门子灾星，天天得提防着脑袋搬家的事。　不如意事何止八九，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