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一身青色绸缎衣,发冠高竖以玉相簪,天色已晚,灯笼淡淡的光夺着日光照在他肩上,有些灼目。
晏师这几日实在太烦人了。
修个灯笼,那天晚上说少个挡片,第二日从西来意回,折腾半晌说带错挡片了,第三日总算修好了,有意无意说能够把灯笼上的蝴蝶换成奔马。沈厌雀又不是晏清那斯文公子,比起蝶,自然爱马多一些,板着脸默认晏师画了。
头一日他画了追风马,俊逸无比,沈厌雀看第一眼便喜欢得不行。
次日他说在西来意无事,顺带又画了只吃草的闪电马,撅着蹄子生动可爱。沈厌雀见了立刻把追风马抛到脑后,让换上闪电。正换着,晏师又有了主意,干脆将画笔纸墨带到了西厢,一边画一边问沈厌雀喜欢什么颜色。
沈厌雀挑了几块颜料出来,心里横竖觉得哪不对。他不是要跟晏师井水不犯河水么,怎么聊起天了?
所以这日再见着晏师,他扭头抱着筐就往后厨走,心想一会儿晏师给他画麒麟他也不搭理。
把筐送给赵姨后,往回一看,果不其然晏师还站在走马灯下,修长的身姿倚着栏杆,抬头看着昨天刚画好的马。走马灯叮叮当当地响,闪电似在上头跑了起来,一口一口吃着草。
肯定又想找主意套近乎了!
沈厌雀心里默念千万别再中他奸计。
待他走近,晏师侧脸来看。沈厌雀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总觉得晏师的眼神刻骨刀般将他里里外外给量了一遍,末了一收,平平静静盖了层雾,道:“清子送了信来。”
说罢递过来一封信,一个绣花小袋。
沈厌雀正想着摔门进去要弄出多大声响比较痛快,晏师此话一出,什么气都消散了。
好长日子没听到小天才的消息了!
展信一看,漂亮的瘦金体俊逸清新,写道先前回府时,沈厌雀仍在昏睡中,那几日回了太傅府上,写功课也不专心,于是挨了手心板。听到沈厌雀醒来的好消息,同时又听到他患哑疾的坏消息,大喜大悲之间唯剩心疼。这几日因入宫伴太子读书,脱不开身回府,得空定然要回来看他。绣花小袋中乃是与太子一同烧制的埙,望他喜欢。
看得沈厌雀眉头舒展,笑得上下睫毛缠绕一处,格外勾人。
不过孙太傅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打清子的手心板!沈厌雀张口想骂,没出声,这才又老不情愿想到自己嗓子尚未痊愈之事,只好先把这事放一边,拆了绣花小袋,掏出个六孔陶埙来。
陶埙上刻着燕衔南枝的图案,生动活泼,一看便知是出自晏清的手笔。旁边刻一小印章,曰勤字,想必是太子的章无误了。沈厌雀看了几眼,有些想拿小刀把印章挖了去,省得它来破坏晏清的画。
晏师站在一旁看得清楚,自打沈厌雀醒来,这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想到这儿,不免酸起他自己弟弟来。
不过特殊时期,特殊手段,现在可不是吃酸的时候。他轻声道:“过几日戏班在太傅府旁大院有场戏,能接他过来看看。你去么?”
去么?
沈厌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说他怎么今天不跟我提走马灯了,原来是转而打起晏清的主意来!
我想见他不会自己去太傅府吗!
可仔细一想,若非要紧事,自己贸然前往太傅府亦是打扰。于是乎自己这些天没少跟挽风比划问晏清什么时候回府,但也没打过主意要主动去看他。
他捏着那陶埙沉思,晏师只道他仍不愿意正眼看他,眼中黯淡下来,识时务转身要往东厢走。
才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人拽出扯回,推到了柱子上。
两人相似的身高,沈厌雀不费力气以手肘扼在他喉间,眼神里波涛汹涌。
晏师这来来回回到底想要折腾什么,他实在搞不明白!既然要跟春风晓联手拉他下水,如今他身在春府,官也辞了,与火乌云也结仇了,除了倚仗这两棵大树别无他选,为何迟迟不翻底牌?日日找他修灯笼套近乎,个中心思着实教人琢磨不透!两人早已不是十几岁少年,难道得盏灯笼就能心平气和原谅了他?他不傻,他也不信晏师笨。
他越想越不明白,还被他越弄越烦,真恨不得就这么掐死他算了!
哪怕那股浪随时要将自己淹没,晏师也不闪躲,开口道:“你要气我多久,能否说与我时间?”
沈厌雀挑衅一笑,比着口型。
下辈子。
晏师静静看着他,剑拔弩张之际,竟然伸手将沈厌雀垂至胸前的头发几缕青丝拨后,像原谅一个耍脾气的孩子那般:“你声音是因为我丢的,在没讨回这账之前,别离开春府。”
废话!我不扒你一层皮我怎么舍得走!沈厌雀凶巴巴瞪着他。
直到挽风端着晚膳来,诧异地撞见这一幕,沈厌雀这才松开手,放晏师回东厢。
擦肩而过的片刻,沈厌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怎么好像在晏师嘴角看到了一丝笑容?
气归气,待将晏清的陶埙收入柜中时,看着琳琅满目的珍宝,不免有些出神。转眼十年过去了,自己在南嘉待得时间,马上就要追过关北,可如今仍旧与浮萍一般无定根。
二十五岁辞官,无良田,无妻儿,甚至连座房子也没有,寄人篱下,寸步难行。
往后的岁月何以度过?
“公子,尝尝赵姨今日煲的参汤,炖了鲍鱼,可香可鲜了!”挽风出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闷。她牢记着她家公子主子的事不得过问的交代,将方才那一幕抛出脑中,道,“再有这枇杷糖水,是大夫特意交代的,说多食有助于恢复嗓子,让我盯着公子多喝些。”
沈厌雀走过来坐下,小喝一口,脸立刻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