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打算趁这次酬天宴,递给越王?”
“是。”
“毛头小子!”偃柯铁青着脸看着他,干得只剩骨头的手迅速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声音也跟着扬了起来,“榆枋城旱灾足有一年,一年内欠下多少赋税?交不足赋税,就得不到足额赈灾粮,这是律法白纸黑字写得明白的!你写这折子,是要按着越王的脖子上告诉他,律法不公平?”
“可律法就是不公平。”
“放肆!你你你,我就不该把城主之位让给你,再放任你下去,别说我们偃家,榆枋城也要被你害惨了!”
怒声刚落,偃柯便清晰听到笔杆子断裂的声音。但见偃师已合上了那本书,与偃柯神似的一双眼隐有怒意:“公平不公平,难道父亲看不出来吗!赋税高低决定灾害时朝廷拨款多少——此律法确认于三年前,三年前,榆枋城论耕地占越国三十七城最少,铜矿铁矿掘地三尺不见,学不了其他城能为三大官窑供应需要,哪来的门道缴交赋税?这两年情况已好转,天有不测风云遭此大旱,两年心血付之一炬。要紧时候无辜的难道是律法?无辜的明明是百姓!”
偃柯被顶这长长一段话,气出了冷笑声:“你道理这么多,难不成还敢强开越国粮仓不成?”
年轻的城主双目见红:“我想过办法了!借粮,借钱,周遭几座城我都去过,无人愿意雪中送炭!除了向越王求助,我们还有路么!榆枋城粮仓只能够三万人支撑两个月了,再无赈灾,人吃人是早晚的事!”
偃柯少见他情绪如此激动。
自偃师当上城主以来,接二连三都是棘手的事。偃柯本以为以他少年心性,早晚支撑不住重压,却不想短短时间他逆流而上,虽然仍旧稚气未脱,相比于同龄人,他已属卓越。
可他仍旧不得不打醒偃师:“早有人写过折子了。”
“……什么?”
“朝中丞相府上小小介卿,名叫春风晓,闻榆枋城旱灾之严重,早已向越王递过折子。你要知道他得了什么下场?”
偃师没有接话,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必定不是他爱听的。
“丞相本欲提拔他往上一步,发生这事只能作罢。他如今在介卿位置上不上不下,因此郁结而病,已抱病在床卧有四个月,大夫皆说无力回天,前些日子春老爷已命人去打棺材了。”偃柯的脸色愈加难看,“我问你,你究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越王对我们视而不见?”
偃师将一本书攥皱了:“我只知道,法不外乎人情!”
“冥顽不灵!如今的越国是崇武之国,而榆枋城是文人之乡,连走商卖的都是笔墨纸砚。笔墨纸砚,可笑!文举都没了,天下士子要亡了,谁人愿意买!”偃柯近乎是吼着说了这话,“你以为越王真是拿律法做文章吗?并不,他是要给榆枋城一个下马威,杀这只鸡儆天下猴!”
“嘭”一声偃师锤桌而起。动静惹得趴门已久的箫氏立刻敲起门来:“师儿,莫要动怒!”
偃师怒火滔天,清静经从他脑中消失无痕,胸腔匍匐不定。他不知耗了多少力气阻止自己拆了这屋子。
他终究憋不住话,双目呲裂:“是他心情重要,还是三万条性命重要!这天下难道只由他说了……”
“没错!”偃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天下就是他说了算!你别说是天降武曲星,北斗星君全下来,都得听他指示!”
偃师倒在了椅子上。
他仰头看着屋梁,觉得喘不过气来:“出去。”
偃柯又拍了桌子:“你赶我?”
“出去。”偃师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听你后面要对我说的话。我与你不同,我不会抛下三万条人命去投奔荣华富贵。”
“你!”
偃柯气得摔门而去。
他才出门,门外立刻吵闹起来:“我跟他说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偷听什么?!”
“妾身绝非有意,是越王派了宫女来,相邀长策殿一宴……”
“哪还站着做什么,去准备啊?”
“那师儿……”
“他不聋,耳朵灵着。谅他也不敢不去!”
偃师挥手便把砚台扫下了桌子。
琉璃灯亮。
才入夜,黄莺便钻进了屋檐之下,与琴瑟和鸣起来。宫女们手捧琼浆玉露、珍馐美馔,鱼龙涌入长策殿中,花与酒、食与色,通通精心调配安排。且看夜色中走来今晚的宾客,各个身着将袍,于台阶上打个照面,任谁脸上都能看到诧异。
“呀!你也来了!你我各守一城,还以为老死才有机会给你上柱香呢!”
“去去去,乌鸦嘴!哈哈哈哈……”
殿中摆着数百张桌子,一年中当属千秋节宴百官时方能有此热闹。将军们依次入座寒暄。客已到,乐已起,若无歌舞岂非可惜?于是有彩袖从屏风之后涌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歌舞皆起,就差主角们姗姗来迟。
偃柯刚踩上台阶,就为璧月宫的奢华晃了眼,消瘦的脸一笑起来,颧骨便被高高吊起,有些渗人。他身后跟着偃师,亦抬首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面色比他出门时更差了。
两人间隔着云暮河那么宽,跟走在黄泉路上似得谁也不愿看谁一眼。
不同于他们的冷漠,身后暗处又走来两个人影,几声欢笑将这路带回了人间。
“爹,那些是琉璃灯吧?怪好看的!城中能买么,买些回关北吧。”沈厌雀一路逛来,被新奇玩意儿打开了玩性,见什么都想往家里搬,“我房里要有一盏。天冷时点,阴天也点,能装半个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