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师诚不欺他，西来意今日当真有趟活要往仙云观去，带队的是名为副班主、但在沈厌雀眼里更像个账房先生的老杨。老杨居然会唱戏——真是多才多艺了不起。

    老杨没看到他探究的眼神，指挥着院子里几人搬家伙上马车，写着张纸放在太阳下拉着老远看，把纸上写的几个今日出活的演师与乐师名字念了，让他们各自再检查检查家伙。

    谨慎罢了，其实该点的早就点齐了，这点杂活要是出纰漏哪敢说自己是西来意出来的。

    黎生最早准备完毕，侯在一边等人忙完，身后突然砸来一粒花生米。他扭头一看，见着屋檐下端出一把太师椅，沈厌雀正没骨头似得靠着它躲在阴凉处，双腿却撑得老长晒在太阳底下，一只脚还悠闲地晃呀晃。他一手抓着花生米，蜷起另一只手招了招他。

    就跟早市遛鸟晒太阳的老大爷似得。

    黎生笑着过去了：“您这也太舒坦了。”

    沈厌雀眨了眨眼睛，把那捧花生米分给他，拍干净了手掏了纸笔来写字：“你也去？”

    “去的，本来不够胆，班主点了名，不敢不去。”黎生害羞挠了挠头，见沈厌雀讶异完又露出夸张的钦佩模样，玩笑地摆了个鬼脸。

    他扫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与沈厌雀相处这几日，他知道他好奇心重，见他眼神总往老杨飘，自觉地挑了话题：“要我说说副班主的事么？”

    沈厌雀赞许地点点头。

    他边笑边吃起花生米：“其实我知道也不多，戏班里最熟悉副班主的，肯定要属班主啦！听说副班主是班主的师父托付给他的，戏痴一个，一辈子难戒，所以就算年纪大了也老爱待在戏班里。我们都去他家讨过茶喝，他孙女儿老可爱了，坐门槛绑着羊角辫唱胡拼乱凑的童谣……”

    “不过他好久没唱戏了，人到了年纪气顶不上去，唱着也没味。我到了副班主这个年纪说不定也唱不了了。这次本也不该辛苦他，实在是不巧，仙云观拿了班主的八字算过，冲了，没法去，班主就让副班主替他。”

    所以又少了个听晏师唱戏的机会……沈厌雀可惜地想，写了行字：“班主的八字？”

    黎生：“好像是五月初八？”

    行，晏子规编得一套一套的。

    “说说对棚吧！”黎生压根没在意沈厌雀为什么问八字的事，神秘兮兮道，“沈哥你知道南戏吗？今天就是他们与我们对棚。我听说南戏在其他几座城生意可红火了，就是一直没敢来南嘉，估计知道抢不过我们。他们唱的是南剧，又称越国第一剧，不过在南嘉可行不通，南嘉是咱们傀儡戏的天下。所以这次说什么我们都得赢他，教他们胆大包天敢跟我们对棚。”

    沈厌雀写道：“来者是客，不谦让谦让？”

    看到这些字，黎生凑近他低声道：“才不是，他们分明就是有意要找我们的茬。我听几个云字辈的前辈说了，有个叫苏在璟还是苏太常的，反正就是朝廷里头司乐官，给班主派了名帖，邀我们进宫为天周国的使臣接风洗尘演一场。那帖子现在还被班主压在茶座下呢。班主最讨厌跟当官的打交道，怎么可能去！不过我们不接，城内其他傀儡戏班也不敢接，南戏那个班主叫陈灯听到消息就马不停蹄赶来了，听说这次对棚也是他有意提出的，就是想踩着我们一步升天好让那个苏太常也给他发发帖子。”

    人官职太常，叫苏在璟。沈厌雀懒得纠正他，写道：“看来对棚就是打仗了，主将为何不上场？”

    黎生嘿嘿一笑：“杀鸡焉用宰牛刀，我们几个够他喝一壶的了。”

    说完头就被沈厌雀施力揉了一把。还挺臭屁。

    打打闹闹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可算准备好了。几人正要出门上马车，发现班主破天荒居然送了出来。说送也不是送，只不过跨出了正厅的门槛看了看而已。黎生几个从未经历过这待遇，自然而然就归结为因为沈厌雀要跟着出门，班主不放心。如此想对沈厌雀的敬佩莫名其妙又深了一层，大约爱屋及乌吧。

    歪打正着，晏师就是这么想的。

    那视线看得沈厌雀怪异的感觉又浮了起来。过一会儿不仅沈厌雀，连黎生也察觉到晏师盯着他一处看，好奇地顺着视线望去，定睛一看，吓得都要口吃了！

    “皮皮皮，沈哥你蜕皮了！”

    我他娘又不是蛇！沈厌雀顺势抹了脖子一把，没费劲就揭下来了一小块皮……

    沈厌雀：“……”

    敢情我还真是蛇！

    他这才想起来大夫给的那块祛疤的膏药，看着掌中一小层薄薄的皮上有红痕，心想该不会所谓祛疤，就是一层层蜕皮吧？很快黎生就替他证实了想法：“诶？沈哥，你脖子上的疤淡了好多！是要掉下来了吗？”

    两人一边走一边研究起那块蜕下来的人皮来。

    去仙云观坐的是西来意的马车，比“小亭子”窄多了。家伙占一辆，人占两辆，声势浩大而去。黎生几个本想趁着路上有空再多骂陈灯几句，被老杨训了，道南戏也好西来意也好，都是靠祖师爷赏饭吃，谁也不应该膈应谁。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得几个小年轻脸红，转而讨论起其他好玩的事来。

    沈厌雀靠在一旁像睡了，枕着手闭着眼睛。他今日也是看戏的角色，悠闲自在得很。

    马车到一半时，阿迁钻了进来，说外头晒得慌，让阿让一人忙着，进来跟他们唠叨唠叨。“小亭子”有三匹马，平常驾着不敢轻易脱手，而这马车对他们来说是轻松玩意了。西来意根本就不讲究规矩，拉着他一同侃天侃地。看来下午的对棚对这几位而言丝毫构不成威胁，一点紧张劲都没有，轻松如常。

    不过阿迁也没坐上许久，原因是因为正聊至憨处，黎生见他眼神总是往沈厌雀那里瞟去，好奇地低声问了，沈厌雀与班主究竟是何关系，班主能待他如此敬重？阿迁被问得慌张，脸红起来逃似得就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