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雀心都麻了。
他头一回听晏师用这种近乎悲伤的语气同他说这些抱怨的话,就跟他今日发疯一样,都是沈厌雀没见过的样子。沈厌雀听完就直觉要反击骂回去,质问他何为真心,是欺骗?可惜人一哑连脾气都没处发,何其委屈!因为被晏师抱着,胸膛下顶着另一颗心脏,它跳得飞快,快得根本就不像晏师平日冷静的样子,震得自己的胸腔跟着疼,他感觉自己也跟着陷进了他的情绪里。
越想越觉得不公平,下意识张口咬在了晏师肩膀上。能说话了不起?
这一咬,晏师松开了手,缓缓上移,轻轻压在了他后脑勺上,像在安抚他。
他的声音喑哑了几分:“你昏迷那几天,我要急疯了。我曾认为只要你能醒来,之后如何我都能接受。可我发现不是。沈涉,我时间不多了,我……”
话越说越急,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把自己肮脏的心思说出口来。到底还剩点冷静,他从自己喉间尝到血腥味,感觉心口撕扯得疼痛了,悬崖上走了一遭,终于把话掰了过来。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找你的初衷,是因为知道火乌云的事终将波及你。你与我都是残党……我欠你的,护你安全属我应该。”
肩膀上的人松了口。他没施力,顶多把人衣服咬得一片濡湿。
他以手撑起了身子。
晏师没再为难他,松开了手,任阴影罩在他上方。四目相视,两人皆比刚才冷静了许多。
沈厌雀比了口型:“真的?”
他未得到直接回复,那双淡色的眼眸就算是自封疯狂的时刻,看上去仍旧波澜不惊。要不是偷听到他的心跳,根本就不知道他哪时哪刻在慌乱。他一字一句道:“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我每日的生活。我能再瞒你什么?”
这……倒是有理有据。
此时的晏师好像吃了什么真话毒药,沈厌雀直觉自己问什么他都会回答。撑在人身上乱糟糟地想,一边计算着马车到底走了多远,离戏班还剩多少路能问多少问题,话到嘴巴第一个问题居然是……
“你眼睛怎么了?”他无声道,怕人听不明白,手还不规矩往人眼睛上蹭。蹭在人睫毛上,还偷偷看两眼能不能揪它一根下来。
晏师:“你问眼睛?”
沈厌雀连忙点头。
晏师:“道法所致……无碍,能免了我易容的功夫。”
……那确实,我他娘都没认出你来!沈厌雀在心里骂了一句,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应该问一些更重要的话题。
太复杂了,他形容不出来,四下看了眼,从旁边扯来衣服,掏出了里头的纸笔开始写字:“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晏师到底想做什么大胆的事?若说真要报复朝廷,这几日跟着他左右,西来意一片风平浪静,个个都是唱戏的文人,哪怕耍得是武活,也没有反贼样。而且他还把晏清往官场里送,简直刀尖行走。若他是想重新开始……沈厌雀多希望会是这个答案。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财富,足以平安喜乐度过此生。沈厌雀自己已经领略了十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过去的烦闷,他多希望晏师可以摆脱……
十年前没人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当那劳什子仙官,十年后,多少挣点自由吧。
那个仇什么……沈厌雀想到这儿,心里又回放了一遍还钻在他耳窝的那些话,多少有些心软。就当放一边以后再算,反正他现在就觉得如果晏师还不知足就是傻子一个。晏师在西来意下了太多功夫,又是学戏,又是白手起家,费那么大的劲要是说丢就丢了,沈厌雀都替他可惜。
晏师安静了一阵子,忽而把视线挪走,偏过脸去。沈厌雀一看便知道他估计得说自己不爱听的话了。
他说:“我没法原谅他们。”
马车里又陷入了沉默。沈厌雀不知该再往下问什么,问他如何筹划?知道又如何,他既挡他不住,更不可能为虎作伥,即便他是晏师。沈边义要是知道他做了糊涂事,能从坟里蹦出来敲破他脑袋。
气氛正僵着,车轱辘路过一处,车身突然晃动了下。“小亭子”向来稳重,唯独在西来意前一段路有个坎,回回要震上一次。
这一震,可算把两人震醒了。
说了一早上的话,这才知道两人的姿势有多奇怪。沈厌雀整个人坐在晏师腰上,就算是两个大男人也不该如此。
对视片刻,沈厌雀拍了拍他的肚子,又拍了拍马车。
看懂没?硬梆梆的,还不如你的马车坐着舒坦。
晏师静了阵,道:“回头我让他们在马车搁一床被子。”
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理解绝对是歪打正着!沈厌雀冲他眨了眨右眼,竖起了大拇指。
看得晏师嘴角就要抬起来,强行又压了下去。见他起身穿衣服,看了看被两人弄得凌乱的被窝,后知后觉红了耳尖挪开眼睛。他道:“那……我前头与你说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沈厌雀扣完最后一个扣子,拍了拍早上教他遭殃的那片肩膀,无声吐了几个字。
“想求和?想得美,此仇不报非君子。”
说罢没等晏师想明白他说了哪些不客气的话,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去。
留下阿迁阿让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过身来又听他们爷交代采办棉被的事,两个老童男臊得都要沸腾了。
做人好难!
赶马车更难!
声音传到院门口,沈厌雀最后一片衣襟消失在晏师视线。眼前又是大清早精神奕奕的西来意,花把式一个赛一个灵气,见着沈厌雀高高兴兴打了招呼。
热闹在前,逆光中,他模糊的表情却有些怪异。
晏师发疯说的那冗长一段话,软趴趴在他耳朵里赖着不走,到现在心口仍旧没规没矩在瞎跳。哑疾仿佛是一瓢浇在他头上的冷水,逼得他冷静下来,直到品出一丝异样出来。晏师待他,若说是兄弟情谊,未免亲昵过头。
他哪怕有所图,沈厌雀不至于瞎想,可他说自己无所图。既无所图,何必自找罪受上赶着看自己的脸色?
沈厌雀心想我以前是不是缺心眼连他的心思都察觉不到,枉称自己聪明。可细一想他哪敢轻易下定论,只希望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