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为死是一种解脱，可是这黄泉路上的鬼魂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们看上去实在是有点高兴不起来，或许在思念人间的亲人，或许在遗憾再也无法完成的心愿，又或许那些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而双双殉情的爱人发现接下来他们还是没办法在一起，因为要重新投胎，从此山水不再相逢。这种时候他们会不会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呢？
避开黄泉之路，我与师父沿河岸直上，来到河面收紧的地方。大片空旷的河堤上稀稀拉拉地开放着从彼岸蔓延过来的红花，平静的河水在这边显得激流暗涌，师父站在岸边翻出手间那枚席安出卖色相偷来的令牌，河面瞬时有一刻像是静止了，随即又沸腾开来，像是某种禁制被解除，水底传来沉沉的呜咽，无数无法安息的幽魂从河水深处释放出来，伸展着被压抑得扭曲的肢体，然后交织着，在水面结成一座桥，可它们依旧不停地低语着，悲泣着，发出悠长的叹息，那些叹息集结了千万年的戾气把空气侵染得冰冷阴沉。我快喘不过气来，甚至产生幻觉，觉着此时此刻肩膀上层层叠叠爬满像雾气一样潮湿的鬼魂，旁边还有无数单薄苍白的长发女鬼缠绕，她们俯在我耳边沙哑低语、吟唱着令人绝望的死亡召歌，她们用冰凉湿腻的手抚弄我的背和后颈，涂满血色蔻丹的长指甲划过皮肤留下一条条阴冷的触感，她们瞪着没有瞳仁的双眼，毫无血色的脸上挂着诡异而狰狞的嘲笑，妖艳的红唇下露出森然的尖细白牙。
痛苦的人儿啊，说出你的名，
迷茫的人儿啊，牵住我的手，
我将带你去往极乐……
我狠狠地甩了甩头，女鬼连同她们尖笑像烟一样散开，但很快又聚拢过来，我只好一直甩头，用力地甩，有那么几下，我都觉得好像把正脸甩到后背去了，却越来越难以将它们甩开。四周的灰色雾气围笼，在女鬼们不断吟唱着勾魂的歌谣中，我渐渐生出一些困意。
一段雪白的衣袖拂过来，像赶走一只苍蝇似的轻易地将幻象扫成碎片，那些难缠的女鬼尖叫着消散得无影无踪，师父拉着我走到桥边，交代道：“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开口回应，记下了？”他低头看着我，停顿良久，又问了一次：“记下了？”
我反应过来连忙不迭地点头。
师父：“好，你重复一遍。”
我：“……不，不要开口。”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勾住我的肩，把我拉进他的斗篷里。
这是在鬼吏神出鬼没的阴曹地府，我们正在做一件违禁的事情。能避得开阎老爷的耳目顺利找到梦月顺利救了席安顺利把令牌还回去再顺利脱身吗？被发现了怎么办？偷阎老爷的令牌比伪造圣旨来得严重么？欺君之罪论罪当诛，那欺阎老爷之罪是不是应该十八层地狱走几个来回？……嗯，这不是我考虑的范筹！我只要好好跟着师父走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思考。我被他搂着，我能思考么？我能思考么！我的耳朵一边站着雷神一边着风母，一边打雷一边飚风，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思考不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全身上下都在冒泡泡，无数粉红色的气泡，它们无穷无尽地冒出来，带着让人微醺的甜酒香气和热度，冒出来，不断冒出来，轻软微热……
好像顿了一顿，另一个人的气息靠近过来，接着有个声音问：开心吗？
听起来十分熟悉，刚要回应，突然觉得不妥，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了。
那个声音说：是我呀。你不记得了？
我记起来这是谁的声音，很想对她说：记得，我记得，你还好吗？但随即想起师父的交代，连忙捂起嘴巴。
那个声音轻轻地叹息，无限惆怅，远去。
我想，这个应该不是百花姐姐，真的百花姐姐看到我这般小心谨慎，只会发出好听的笑声故意嘲弄我的胆小吧。
过了片刻，又有个声音说“到了。”师父那张带着面具的完美脸庞，正对着我的眼睛，说：“你做得很好。”嘴唇微微勾起弧度，像极了微笑的样子。我毫不迟疑地肯定这是个幻象，一定是。这个幻象实在是太逼真了，除了笑。心底闪电般地弯了个小九九，接着一千只小狐狸冒出来，睁着又大又萌的黑眼珠子争先恐后地说“去嘛去嘛，去嘛去嘛……”。我哪里说得过一千只狐狸，所以动心了。师父说不许开口回应，那么只要不开口应该怎么做都没问题吧。纠结不到一个响指的时间，我果断地踮起脚，勾下他的脖子，可是一下被推开了。
嗯？幻象也知道要反抗？这也太真实了。
我再挂上去，被推开……又挂上去，还是被推开。我迷惑了，这不会是真人吧？可是真人怎么会笑成这样，只有席安才会笑成这样。如果不是真的，那这个微笑着把我推开的幻象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咬咬牙，这一次我手脚并用地缠上去，幻象刚要使劲，我就瞪着眼珠子，用恶狠狠的眼神警告他：不许动。
幻象这回不动也不笑了，定定地望着我，警惕的眼神似乎在问：“你要做什么？”
哟嗬，这个板式倒是学得有七八分相像的。
要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舔了舔嘴唇，得意忘形地笑得像个登徒子，反正是幻象，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大大方方对准觊觎已久的地方亲了一下。温凉的，软软的……我捂着发烫的脸，心潮澎湃地想：原来，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幻象的表情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不见了，他笑起来，比席安还媚惑众生，问：“难道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我抬头看着他不住地点点头，心想这幻象也太善解人意了吧
手才将将碰上他的面具，我连忙又缩回来。
幻象亲切地鼓励着：“别害怕。”
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师父的声音变化得像一只吐着血红信子的蛇，盘踞在我耳边充满诱惑力地说：别怕，揭开它，你不是一直想这样做的吗……
我迟疑着，可手好像不听使唤似的，已经再一次伸向银色面具。
刺眼的白光盛放，闪得人一个激灵，一股力道毫不留情地将我重重推开，血液的腥气溢出喉口，我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摔落进血红的花海中。
眼前白光一晃，师父手持一柄夺目的光剑直指在我的眉心，他居高临下看着我，那些在商梦族集市里被溶化掉的冰霜重新凝结到深邃无底的黑眸，锋利的寒气把皮肤削割得几近要撕裂，我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瞬将利剑插在我脑门上。
肩头忽然一轻，仿佛一些东西离开，像蛇一样钻进身后的花海，嗖嗖几下便没了踪迹，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它们细碎的，得意的，嘲弄的尖笑。
他这才敛起杀气，我也无力地匍匐在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我刚才好像被它迷住了。”
“摄魂兽。”
“我被摄魂了。”
"嗯，"他丢了块东西过来，是阎老爷的令牌，“你先回去。”
“我不回去，一回去胡子老粗肯定就会知道我们偷了他的令牌，那怎么办？”
“告诉他，酒随他取。拿好令牌，过桥。”
“我想跟你一起。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
“没有。”他毫不留情地说。
我最怕被他嫌弃，只好拿着令牌很不甘愿地往回走，身后的桥像被解开的辫子一样散开来，幽魂们又乌央央地潜回了河底。
他看着我下了桥，飞身一跃，极速在花海上低空掠去，沿着那些东西消散的方向奔袭，很快化成天边的一个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