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瞎了,王爷弄的。
那厮向来暴戾恣睢,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偏方,糊弄了一锅药让我喝下去,说是得先替他那心肝王妃试试。
药自然是没成,咕咚吞下去,第二天两眼便一抹黑。
我娘抱着我的头痛哭流涕,眼泪花花泣了得有五天。
我听着不大成,摸摸索索抹着她的脸,「你再哭瞎了,我俩黄泉路上连爹都找不着。」
那天以后倒是没声了,可也听不见笑。
许是觉着讨不了公道不甘心吧。
毕竟王爷是主子,我只是奴才。
1
后来,王爷不再是王爷,我也不再是奴才了。
新天家大摇大摆进了京兆城,把旧天家的东西搞得一塌糊涂。
冲进王府的起义军看见我的时候,一把扯过了我全身上下唯一值点钱的玉佩。
我以为他们想要钱,刚准备跑回屋把零碎家当都拿出来换条活路,就听见有人在兴奋叫喊——
「将军,将军的玉佩!是将军的女儿!」
原来我是新朝征北将军的骨血,我又哭又笑。
2
他们都当我是乐傻了,其实我只是在不停想着他们手里砍刀的模样,沾着我娘命那把砍刀的模样。
经历过死里逃生,我才知道有时候做个瞎子是件好事。
就像我永远不会看清这群人里杀了我娘的究竟是谁,我也不必再见染了破伤风的便宜爹弥留之时究竟是何面貌。
只需听那断断续续如同老汉拉车的喘气,我就知道我爹还是得死,只是比娘预计的要晚上许多。
从早守到晚,床榻上的人似乎有许多想说的话,但那羸弱的身子终究只给他一次机会。
「你是念念?」
念念?也许我是准备叫这个名字的,可进了王府做奴才,连名字也必须讨主子喜欢。
「我叫子规。」
没听见声响,连喘气都没有。只当是人死了,我站起了身。或许是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老天爷竟是给了我爹再次说句整话的机会。
「你是念念。」
3
我有了个新名字,程念念。我还住进了个偌大的新宅子,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什么都有,镇国公夫人、小公爷,二公子、三小姐、一堆记不清姓名的姨娘小妾,就是独独没有镇国公。
不过虽然便宜爹死了,但我又得来了个便宜娘。
明明那时候还带着孝,镇国公夫人却突然问起了我的亲事。
「我娘给我许过亲,西铺子掌柜的儿子,姓张行二。」
那是个瘸子,瞎眼配瘸子,我娘在世的时候说,这门婚事虽然瞧着路就不好走,但总归有个人能陪着就是了。
可我那便宜娘不同意,她说我不能嫁给个瘸子。
我大概也能懂,这群人的规矩。
贵人不能和穷光蛋处一起。
所以两年后,她就把我塞给了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九千岁做小妾。
虽然成了小妾,但于我根本没有丝毫差别。
因为我是个瞎子,长得平平无奇的瞎子。
每日送到九千岁府上的美女众多,怎么也轮不着我。只是我那六妹妹有些可怜,才刚刚十六的年纪,却在入府第一天夜里就死了。
也没去打听她是如何死的,可她的尸体还是混着夺了我娘性命的那把砍刀钻进了梦里。
在那段时日,我又一次认清了,眼瞎是件好事。
这想法让我想起当初灌我汤药的王爷,一副狠厉的眼眸,虽然长得漂亮但也着实让人害怕,连那道声音都是,冷漠得全不把人当人。
不过终究是老祖宗说得对,祸福相依。
当初那么嚣张的人如今怕是早就坟头长草了,自己这样眼瞎的婢子说不定反而能活到长命百岁呢。
谁曾想就在第二天,满堂丝管笙歌里头,我又听见了,确实是王爷的声音。
「大人今日还过来么?」
没了以往的不怒自威,全是一番软语讨好,原来王爷成了九千岁的男宠。
这个时候,我又觉着眼瞎不是件好事了。
我毕竟是个俗人,喜欢看茶肆先生讲的那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把戏。
所以头一遭,我加入了那些不入眼的小妾里边。
听着来来往往的诽语唾骂,总算给这事理了清楚。
王爷的命是被王妃一句话给留住的。
「多少治好了我的心疾。」
佳人娇声软体,太子大手一挥。
从此王爷便予了九千岁,而王妃却成了太子良娣。
真是令人唏嘘,这条命竟然是自己女人求来的。
「什么求来的,那是报复。」
一旁的人言语讥诮,似乎是在嘲笑我的脑子蠢。
但我打心里不明白。
宁愿委身他人也要换自己夫君一条性命,这难道不是情深义重吗?
「也就你这样的会觉得这条贱命值钱。」
这话说得我有些无措。
这条命不值钱那还有什么值钱?
夜里躺在床上,我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左右全不过在问同样的话。
到底什么值钱?
好像是窗外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我恍惚又记起母亲那年抹了眼泪说的话。
「总归命还在。」
我仿佛是回到了以前在王府的日子,没人伺候,没人关注,整日粗茶淡饭,白日做活聊天混吃等死,夜里伴着风声做些没边际的梦。
独独不同的只是母亲不在了,梦也全成了噩梦。
前段时日刚庆幸有了乐子,结果才知道不可多说。
「因为贵人在哪儿都能成了贵人。」
这是那位时常嘲笑我的柳姨娘告诉我的。
「就算不是王爷,那也是整个府上最得宠的人,你看看这么多以色侍人的玩意儿,有几个能得个独居的大院和一杆子下人?」
听了这话,我不得不感叹柳姨娘的敏锐和精炼。
果然是深山老林卧虎藏龙,看着她年纪比自己还小,居然也能讲出同「贵人不与穷光蛋处一起」这样异曲同工的话来。
柳姨娘还说她见识过王爷媚人的功夫,那可真是环采楼的头牌都比不得。
这听得我狠打了一个哆嗦。
许是因为实在难以想象当初那个暴戾之人如何做出惑人的娇艳模样,当天晚上我便做了个臊得发慌的梦。
梦里的人穿着一身薄纱,四周皆处昏暗,唯燎燎烛火映出了漫越的黑影,雄姿似鹰又如蛇,迷离忽晃时只有柔软光洁的模糊白肌绕腹贴颈,吐信微舐间,仿佛凉刺一片直激天灵。
这一下,冲得我猛然惊醒,心有戚戚。
鉴于无人倾述,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告予了柳姨娘。
柳姨娘眉头也没抬,只张嘴吐了一句。
「春梦,你发春了。」
她丝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不过也有表示理解,毕竟王爷确实长了一副天理难容的好皮相。
但她似乎忘了我是个瞎子,长得好不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抹黑的事。
不过也因着这个由头,我得以被她拉着去长了回见识。
「你对自己的处境有点数吗?」
大半夜,凉风嗖嗖地刮,蹑手蹑脚跑在我跟前的柳姨娘问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