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于丰景三年的春日。
出殡那日雨下得很大,把为册立新后而挂的红幔弄得湿哒哒的,瞧起来跟我死前吐出来的那口血一样不吉利。
没有仪制,只有当今陛下一人扶棺而行。
向来果决的帝王今日也犯了傻,对着早已说不了奉承话的我一遍遍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是错过……」
可明明,他就知道的。
知道我们之间只剩下错过了。
1
我是丞相家的庶女。
不对,我连庶女都算不上,我只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的生母是罪臣之女,原本应当在凄苦与仓皇里挣扎完一生。却因生得妩媚昳丽,叫我那向来刚正不阿的阿爹动了心思,把即将流放的她留在了身边。
可精明如我阿爹,纵然再心动,也断然不会叫一个女子毁了仕途。
所以,我的阿娘只是一个外室。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过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可自打我记事起,每次他们的碰面都是在为了名分争吵。
有一次吵急了,阿爹怒道:「上天造人就是分三六九等!谁叫你是个罪臣之女?顾思君,你得认命!」
「这,就是你的命!」
说完,只留阿娘一人掩面痛哭。
「命……」她喃喃道,目光却看向了趴在门口的我。
「这算什么命!」她凝视着我,低笑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就在我六岁生辰那天,她服了毒。
彼时,阿爹因为要照顾嫡女还未赶来,只有我一人彷徨无措地看着阿娘。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血吐了一地,把她新给我做的小裙子都弄脏了。
可她却死死地拽着我的手,恨恨道:「我不认,就不认命。谁也别想叫我认命!」
说着,她抬头看我,目光如炬,好似要刻入我的骨髓:「你也不许认!不许!我是为你死的,你不是一个人,你得连我那份也活出来!」
「记住,永远,不许认命!」
「好!」
在我的不住点头承诺下,阿娘终于带着对这命运所有不公平的怨怼,断了气。
而我也用她的命换来的机会,被阿爹带去了丞相府。
临进门前,阿爹突然拽住我,稍稍带了些歉意道:「还记得爹爹同你说过什么吗?进了府,你便是玉雅的丫鬟,跟我,只是主仆关系。不管谁问你,不管有没有人,你都不许叫我阿爹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手抚在我的头顶:「是我对不住你,还有你阿娘。可这就是你的命,儿啊,你要认命。」
「是,老爷。」
我回答得干脆,眼中却添了些冷意地看向庭院里玩得正畅快的容玉雅和容玉华。
都是阿爹的女儿,凭什么我要为奴为婢?
就因为不是从正室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
我不认!不认!
我,要比容家嫡女活得更好!
2
我想,不认命的前提便是把从前种种压在心下。
所以当容玉雅用打量物件的眼神将我上上下下地瞧了个遍,才大发慈悲地赏了个「无」字做我的名时,我并无不满。
相反,我学着从前隔壁那户人家婢子上门见主人的模样——
跪下,挤出能讨主人家欢心的俏笑应下了这个烙印般耻辱的名字。
倒是我阿爹于心不忍。
他出言道:「玉姐儿这字取得固然好,从无到有,让她铭记丞相府的恩德。但太过昭然,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不如取『芜庭春意晓,残蘖烬烟生』的芜字吧。」
虽只是一瞬,我却捕捉到了容玉雅眼中的怨怼与主母面上的僵笑。
我眸色微动,却将头垂得更低,叫其中的暗流涌动留在他们之间。
终于,主母打破了沉默,她柔柔问道:「夫君,不知芜字何解?」
「芜者,丛生杂草也。我们的玉姐儿人比花娇不假,可再一枝独秀的花朵也需绿叶衬托。为她择这个芜字,便是叫她不仅仅是对丞相府感恩戴德,更是叫她认清自个儿的本分,好好辅佐我们的玉姐儿。」
我爹不愧是个文官,道貌岸然的话也叫他说得如此动听。
主母和容玉雅闻言,脸上多了些笑的模样。
容玉雅更是道:「是女儿才学浅陋了,还是爹爹博学多识。快,阿芜!还不谢谢爹爹赐名。」
她把「阿芜」咬得极重,似乎要用这两个字将我死死碾于她脚下,直至生生世世。
我抬眸望了一眼我阿爹。
他容色未变,可握成拳的手却昭示着紧张。
我冲他乖顺一笑,头深深地叩下:
「多谢老爷费心劳神为奴婢这等微末之人起名。奴婢定然服侍好小姐,以此来报丞相府的大恩大德。」
我声音不大,可每落下一字,我脊梁上便重了一分。
说到最后,我只觉得快要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我死死盯着容玉雅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裙,手上青筋凸起。
杂草与鲜花真的有得比吗?
真的可以比吗?
可同样都是扎根在土壤生长,又凭什么不能比?
我抬首,乖顺的面容下是无尽的坚定。
是的,我相信能比!
自此容玉雅学诗词歌赋,我便在一旁听着,不明白的字眼便趁她打发我出去采买时去问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容玉雅练琴棋书画,我便在一旁偷偷比划,私下拿攒下的月例银子去买笔墨器具,趁着闲时一遍遍地练着;容玉雅学规矩礼仪,我便在心下记着,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走着。
日复日,年复年。
和我一同侍奉容玉雅的浮翠不解。
她觉得我学这些练那些有什么用,那都是贵人才用得上的。我有这空不如偷会儿闲,买些糕甜甜嘴来得好。
我没言语,她不懂。
芜字,确实是指丛生的杂草,但更指草木茂盛。
只要杂草生得旺盛,势头够好,亦能——
盖住馥郁芬芳的花朵!
3
许是劳碌,这样的日子过得倒是比在阿娘那里快。
转眼便到了新年。
主母为着喜庆,为府里的下人们一人裁了一身新衣。
我也得了一身红袄裙。
我从前有许多衣衫,玫红的、桃红的、浅粉的……五光十色塞满柜子。
可唯独没有我阿娘最向往的正红。
我还记得那时她摸着我的头,神色里是无限的寂寥,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期冀:「我的儿啊,快快长大吧!到时候叫你爹爹给你找门顶顶好的亲事,风风光光地嫁了。也让娘这辈子再摸摸那正红的料子,瞧瞧那如火的嫁衣。」
我没见过正红。
可我想,不过一件正红的裙子,我和她有那么多好看的裙子,正红未必就有这些好看。
但后来,我知道了。
有些东西,就是我们这种阴沟里的人一辈子不敢逾越的本分和执念。
所以,当我小心翼翼抚着身上的红袄时,眸光完全被这耀目绚丽的色彩夺去。
确实,美不胜收。
浮翠碰了碰我,问道:「阿芜。」
我抬眸,只觉漫天烟花远不及我身上这件袄子耀目。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