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稷犹疑了一会儿，敛下神色恭声道，“未喜公公说的有理，卑职这就收兵回宫，同陛下交代此事。”

    言罢，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三三两两散开的御前侍卫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起来 ，排列成长长的两队。

    未喜站直身子面向宋梓舟微微低了低头，“舟姨娘，将军大抵是受了奸人诬陷，此番打扰多有得罪，还望姨娘莫记挂在心上，奴家这就回宫同陛下禀明搜查结果，相信小穆将军和老夫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府了。”

    未待宋梓舟开口说话，一旁隐忍多时的宋晚晚终于憋不住了，她看着少年宫人，眼神中皆是不满，“公公，我才是将军府夫人，是穆府的当家女主人，你同一个妾婢寒暄，置我于一旁不顾，这是何道理？”

    未喜抬了抬下颌，“夫人或许还不知道，奴家做事从来不讲什么道理。”

    “你……”

    “多谢公公照拂，妾恭候将军老夫人回府。”

    宋梓舟福了福身子，冲不远处的少年行了一个礼，提高音量打断了宋晚晚的话。

    未喜敛矜颔首，转过身径自离开了，孙稷一直等着他走出庭院外，才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跟在其身后离开。

    挤满了人的诺大庭院，在这一刻突然空了下来，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宋梓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出来。

    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穆之周端端正正坐着，他右手边几案上放着的一盏青花瓷茶盅，正向上冒着烟灰色的白气儿。

    几步开外的窗柩下，一个穿明黄色衣袍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

    “陛下，”白袍少年端起青瓷茶盏，视线停留在不断缭绕的雾气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中年男人没有回头，“再说最后一次，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倘若陛下未曾起疑心，又怎会相信一个在牢中被打的半死不活之人所说的话，或者，陛下是觉得太尉是比周儿更值得信任的人？”白袍少年抬起头，视线定定看着尊者寂寥的背影，端在手里的茶一口也未喝。

    “周儿，”君王蓦然转过身来，浓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比起苍白无力的解释，朕这么做不是更容易洗脱你身上的嫌疑非议吗，倘若孙稷搜不出什么东西，未喜带去的碧血哨也没有任何用处，太尉那边往后自然不敢在拿这件事情中伤你，你乐的清白，而朕也乐得清闲，不是吗？”

    “他们绝对不会有任何收获，”穆之周垂下睫毛，看着杯中渐渐舒展开的茶叶，“当然，若是这两个人不算太蠢，碧血哨还是可以找到的。”

    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最外层长长的帷幕被一双手掀开，紧接着响起未欢细嫩的嗓音，“启禀陛下，未喜和孙稷统领已经回宫，正在门外候着。”

    帝王并没有理会千重帐外躬身而立的太监，他眯起眼睛，狭长的眶中闪过一丝寒光，“你承认了碧血哨的存在？”

    哐当……

    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白袍少年端在手里的茶盏突然被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毫无遗漏的滴落在他身上，雪般色泽的衣袍顿时沾染上一抹丑陋的褐色茶渍，杯身沿着他华服勾出来的弧度坠落于地，发出低沉的闷响。

    “皇阿舅，”穆之周突然开口，唤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现在，你记起那只碧血哨的故事了吗？”

    明黄色龙袍的尊者看见这一幕，清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晦暗不明，他神色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思绪仿佛在刹那间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然后，帝王板正的面容起了一丝丝不可控制的变化。

    穆之周六岁那一年，随母亲进宫探亲，彼时尚还年轻的帝王从阿姐手中接过粉妆玉砌的幼童，抱在怀中打心底里喜欢的紧，就连同太后娘娘一块儿吃茶也舍不得放下。

    陛下一只手怀抱着侄儿，一只手端起新沏的西湖龙井，茶杯距离嘴唇仅仅只有半尺距离时，被孩童突然伸出的手不小心打翻了，滚烫的茶水一如今日这般，丝毫不剩的倾泻在穆之周白色的衣袍上。

    茶杯摔落在地的声响也一如今日这般低沉喑哑。

    彼时，看着受伤的小侄儿，君王心里涌起巨大的愧疚感，恰好此时宫人端着楼兰进贡的碧血哨经过，被烫伤后失声痛哭的孩童忽而止了声，泪眼婆娑的目光一动也不动的瞧着那只水碧色中镶嵌着一点朱红色的小玩意儿。

    发觉侄儿对此物有兴致，少年君王招了招手，叫停宫人的脚步，毫不吝啬的将碧血哨赏赐给了还是孩子的穆之周。

    “皇阿舅，这个东西可以用来做什么？”

    “以后，假使你遇到危险，只用把这个放在嘴边吹一下，就会有人来保护你了。”

    于是，孩童便鼓起腮帮用力的吹了一声，哨音将将落下，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小男孩自远处缓缓走来，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的跪下。

    少年君王指着俯身跪在地上的瘦小男孩，低下头看着怀中侄儿宠溺般的说道，“周儿你看，那个来保护照顾你的人出现了。”

    粉嫩的孩童从陛下臂弯里挣脱，迈着深深浅浅的步子踉踉跄跄的来到小男孩面前，低下头伸手轻轻扶起跪拜在地的人，用稚嫩的声音轻声道，“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跪着的人，而是一个能够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人。”

    “皇阿舅，”穆之周缓缓站起身来，抬眼看向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的尊者，“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您忘了，周儿却记得清清楚楚。”

    君王深沉的眼眸中弥漫开浓浓的雾气，紧紧皱起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眼角隐隐藏了些许对于往事已矣的黯然神伤。

    那只碧血哨吹响后，的确会召唤出一个人。

    只是那只哨，以及那个人，都是当今陛下年轻时候无意间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