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李椰打了个喷嚏。

    自从《梦中的婚礼》署名改给了孟桐君，他心里就仿佛有块大石头，扑通落了地。

    虽然砸得他有点心塞，也总比一直悬着强。

    有天晚上他跟周连说：「老婆，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小时候偷我爸钱买冰棍，终于被逮着了一样！」

    结果周连完全找错了重点：「啊？你还干过这事呢？」

    那一刻李椰看着她，有点哭笑不得。

    在艺术上，俩人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周连年轻漂亮，偶尔又俗得可爱。

    过去，孟桐君还能针对他的画发表点见解，至于周连……

    他永远忘不了周连一边吃辣条，一边睁着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唆啰着手指头：「啊？梵高不姓梵啊？他哪国人？荷兰啊，你懂得可真多！」

    他以为周连是崇拜自己的，但当他故作深沉地想为她科普美术知识时，周连三两步跑到阳台去：「老公，快看！这大喜鹊！」

    过去跟孟桐君过日子时，他几乎画不出什么好东西。

    只要他画画时，孟桐君从他身边过，他就会开始琢磨：她刚刚那个眼神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的画特别差劲？

    若是这时孟桐君碰巧皱下眉头，或是咳嗽两声，那就完了，他恨不得把那画一把火烧了，把灰都顺风扬了。

    孟桐君的美术天赋是他一手发掘，却又像一根刺，扎得他浑身不舒服。

    她从没学过画画，就连三原色是什么，都是后来自己给她讲的。

    但她学习起来飞快，且不教条，总有自己的见解，实践到画纸上，就更能看出天赋异禀。

    李椰越是教她，就越是意识到，自己恐怕遇上了一个天才，一个自己使出吃奶的劲，也绝不可能比拟的天才。

    于是，隐隐的敬佩，流露的爱慕，难堪的嫉妒，莫名的忌惮……这些纠葛的情感几乎将他折磨得神经衰弱。

    起初，他画好一张画，都会让孟桐君给提些建议。

    但渐渐的，当他发现孟桐君的建议一针见血，使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平庸的一面之后，就再也无法启齿了。

    他不如她，他心里知道。

    可谁又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呢？

    《梦中的婚礼》是他心里的一块病。

    久病不愈，是会成癌的，癌会要命。

    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自己的艺术生命，李椰决定勇敢一回，亲手揭下那块病变，物归原主，再拿起笔。

    把《梦中的婚礼》卖给了常敬以后，他又画了一幅新作，今天恰好请人来家里看。

    他问：「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对方咂嘴，像条大鲶鱼：「好，特别好。」

    李椰面无表情：「那要是跟梦中的婚礼比呢？」

    「呃……」

    李椰抬手：「你回去吧，不好意思啊，我先不卖了。」

    「别别，李爷，这样，我出三十万，卖我行不行？」

    李椰看他一眼：「那你说，我要是没画过梦中的婚礼，我这画还值钱吗？」

    周连在厨房切水果，听见了，把盘子墩出当的一声，举着刀就出来了。

    「李椰，你魔怔了是吧？！」她说。

    买主吓坏了：「别别，嫂子，别……」

    李椰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牙疼，又像谁欠他钱：「你回去吧，我真不卖了。」

    「我真想买，我真……」他有点怵，瞟了一眼周连手中寒光闪闪的菜刀，边说话边往门口退，「这样，李爷，您要想卖了，您一个电话我立刻来，下刀子我也来！走了啊嫂子，别吵架，走了走了！」

    门关上，买主脚步纷乱，哎哟一声，估计是摔了，很快又爬起来逃跑。

    「李椰，我问你话呢，你魔怔了是吧？！」

    李椰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不肯卖画而生气，就笑了笑：「你收拾收拾，咱出去买包吧。」

    「我买个屁！」周连大吼一声，「你给我哭！」

    李椰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来：「我，我不想哭啊……你真逗……」

    「我让你哭！！！」

    李椰叹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搓脸。

    他蹲了下来，老脸埋在膝头，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觉得委屈极了。

    这帮人懂艺术吗？懂美术吗？他们买他的画，是不是都拿回去洗钱了？

    凭什么孟桐君就能遇见真正的知己？

    凭什么他遇见的就都是一群投机倒把的傻叉？

    凭什么呀！他才是认认真真学习过艺术理论的人，凭什么呀！

    十年前，孟桐君究竟凭什么改他的线稿，还改得那么好？

    凭什么没有一处添足？凭什么处处都是点睛？

    到底凭什么呀……

    事到如今，一边哭着，李椰惊觉，他对前妻的那点放不下，其实只是一句「凭什么」。

    他想要获得一个天才的认可，只不过，当这个天才既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妻子，这种感情就变得很复杂。

    他抬起头，看着周连：「老婆，你说，小孟跟我过了三年，她究竟有没有瞧得起我？」

    不是「她有没有爱过我」，而是「她有没有瞧得起我」。

    周连看着他，神色复杂。

    她脑子不聪明，家里也没钱，从小没机会接触艺术，作为十足的门外汉，对艺术家也就没什么欣赏或是敬畏。

    因此她看李椰时，从不觉得他是一个多么牛逼哄哄的大人物。

    她只拿他当过日子的人。

    刚认识李椰的时候，她在一家奢侈品店做导购，李椰常来买东西，说是给夫人买。

    不过私下里，同事都说，男人不会给正牌的老婆买名包，这包一定是买给小三的。

    因此，那时周连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直到有一天，李椰把孟桐君给带来了，看见两人的结婚对戒，周连脑子一热，冲着另一人喊：「就你瞎说，人家根本不是给小三买东西！」

    当时这对夫妻谁也没急，李椰说：「当然了，挣钱要给老婆花，是我的人生信条。」

    后来有一次，李椰自己来逛街，跟她闲聊时忽然问：「你有没有喜欢的艺术家呀？」

    周连琢磨了半天：「谢霆锋算吗？」

    李椰被逗乐了：「也算，也算。」

    周连嘿嘿傻乐：「你们俩长得还有点像！但是你比他显老！」

    李椰搓搓脸：「是吗？我才二十八，也还行吧？」

    周连吐舌：「哟，你比我大九岁呢。」

    「你十九呀？」

    「嗯，我不跟你闲聊了，我这个月业绩差了好几万，得多给客户打打电话，要不考核过不去了。」

    李椰听后，敲敲柜台：「是吗？那我支持你一下吧。」

    周连问：「又给老婆买包呀？」

    李椰想了想：「哦……这回不是给老婆买。」

    她表情一变，眉毛一横，愤愤地骂：「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原来也不是好东西！」

    当时李椰就傻了眼——他以为导购都是些人精，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性情中人。

    他笑着解释：「我离了，都离了快一年了。」

    周连傻在当场，不知道说什么。

    李椰解围：「和平分手，没什么不能提的。」

    周连觉得这人不错——不说前妻的坏